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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黎明時分,“旺財”不安地狂吠。

“高叔,高叔,開門啊……”淒厲的哭喊和大力的拍門緊隨其後地驚起了高、景兩家人。

“誰?”高進緊張地問。

“我是虎子。”來人帶著哭腔答。高進聽出來了,是大哥的戰友殷虎。弄清了來人的身份,高智平趕緊讓高進開門。高進抽掉門閂,渾身是血的殷虎栽了進來。高智平蹲下看了他一眼,讓高進去請景傳誌,自己和王月仙合力將殷虎架到了椅子上。高進走到門口,披著衣服的景傳誌已快步走了過來:“誰在敲門?”

“李家屯的殷虎。”高進答,“叔,你快來看看,他流了好多血。”

“咋了?”景傳誌加快了腳步。

高進緊跟著:“我沒來得及問。爹和娘在照顧他。”

“你去把我的藥箱拿來。”景傳誌頭也不回地說。

高進答應,走向了隔壁的景家;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他的目光在屋內搜索著。聽到聲響,景飛走出了景顏的房間,問:“誰在喊?”

“我哥的朋友殷虎。他受傷了。”高進答,“叔讓我來取藥箱。”

景飛指著屋角,說:“那兒呢。”

高進走過去拎起藥箱,問:“你去看看嗎?”

“小妹一個人在家害怕,天亮了我再去。”

高進看向景顏的房間;煤油燈的昏暗燈光,從他心上人的閨房溫暖地蕩漾出來。“景顏沒睡嗎?”他問。

“驚醒了。”景飛答。

“我先過去了,叔等著呢。”

景飛點了點頭。

景傳誌拿起剪刀,剪下黏在殷虎身上、被鮮血浸透的軍裝,用毛巾輕輕地擦拭傷口周圍的血液,高進遞來藥箱,他接過打開,取出一個小包,倒出一些黃色的粉末敷在了殷虎的傷口上。

“不礙事,五處刀傷的創口都不深。這個藥粉是我自製的,消炎、止血,敷上幾日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高智平鬆了口氣,“孩子,誰對你下得狠手?”

殷虎抽泣著,半晌才吐出了四個字:“高鬆沒了。”

“這孩子,說的啥話?”稀裡糊塗的王月仙隨口問了一句。突然,她預感到了不詳,怔怔地盯著殷虎問:“你說啥?”

殷虎一一看過一臉錯愕的眾人,定了定神說:“昨晚炮彈打進了我們營區,我們以為是日本兵演習的誤炸,誰知沒過多久,日本兵就衝了進來,見人就殺,兄弟們這才知道不是演習。”

“有多少日本兵?你說高鬆沒了是啥意思?”高智平急切地問。

“上峰不許我們抵抗,日……本兵衝進營區,很多兄弟沒有反擊,有的被捅死在被窩裡,有的像活靶子一樣被射殺。高排長忍無可忍,徒手殺了兩個圍住他的日本兵;殺紅了眼的日本兵見狀,七八個人端著刺刀一擁而上,刺死了……高……”泣不成聲的殷虎說不下去了。

王月仙大叫一聲,倒在了地上嚎啕大哭。高進哭泣著去扶母親。驚呆了的高智平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呆若木雞。

王月仙撕心裂肺的哭喊震驚了景飛和景顏。兄妹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前一後跑了過來;知道了事情的緣由,景顏攙扶著高進拖抱起來的王月仙回了臥室。

“老百姓出錢出力供養你們,是讓你們在國家有難、百姓有難時挺身而出;你們倒好,日本兵打到跟前了都不還手。你們對得起同胞,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景傳誌像是對殷虎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這下好了,日本兵先打當兵的,當兵的不抵抗,接下來該拿咱老百姓開刀了。你們都是侵略者的幫凶,都是民族的罪人!”

木頭似的高智平一字一頓地說:“張大帥一代梟雄,怎麼生了小六子那麼個廢物?虎父犬子,爛泥糊不上牆!”

“爹,”高進哭著說,“眼下要緊的是把大哥帶回來,入土為安。”

高智平不說話。景傳誌點了點頭。“我去找大哥。”高進看著父親說。

高智平將煙袋鍋填滿煙絲,點燃,猛抽了幾口。淡藍色的煙霧圍繞著他欿切的麵容,看上去,他蒼老了好多。

景傳誌說:“進兒說得對,該把鬆兒帶回來;但一個人去不行,你和景飛一道去。”

景飛點了下頭。高智平看了看景飛,又看了看高進,麵色凝重地說:“把銃帶上,注意安全。”

蜷縮在床角哭泣、念叨著的王月仙,著實讓人心疼!景顏想勸勸,轉念一想:哭出來,姨的心裡會好受一點兒。在景顏的印象中,高鬆性情耿直,眼裡揉不得沙子,身強力壯的他入伍僅一年就被提拔成了排長。景顏又想到了大哥景騰,心思縝密、膽識過人、從小就給予她無微不至關懷的親大哥。大哥從戎後很受上峰的賞識,去關內那會兒已經是副營長了。自從大哥去了關內,就和家人斷了聯係,不知大哥過得好不好?希望大哥一切都好!

王月仙一翻身坐了起來,沒等景顏反應過來已跳下床跑到了外間,揪著黯然傷神的高智平拚命地捶打:“你還我兒來!當初我不讓鬆兒當兵,你非讓他去;都怪你,你把他還給我。”

儘管高智平性情火爆,但麵對本就潑辣、此刻又痛失愛子的妻子也隻能沉默應對。坐在一旁的景傳誌急忙站起身,走到王月仙的身邊拉著她的胳膊輕聲安慰道:“嫂子,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高大哥心裡也難受。事情既然發生了,應該先安排了孩子的後事。高進和景飛去找鬆兒了;我讓他們帶了新衣服給鬆兒換上,讓鬆兒乾乾淨淨地走。鬆兒回來,你們不要看了,我能處理好。”

“不,我們要看。”高智平堅定地說。

聽殷虎說高鬆是被七八個日本兵圍住刺死的,景傳誌想他死得一定很慘;他不讓高智平夫婦看兒子,是不想他們因此更加難過。但高智平和王月仙為人父母,想見兒子最後一麵也在情理之中。景傳誌見高智平態度堅決,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他走到景顏的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景顏抬頭看他,他對她施了個眼色。景顏挽著王月仙的胳膊,勸她去休息。王月仙魂不守舍地看了看景顏,慢慢走回了臥室。

清晨,陽光還沒光臨的林間小道,高進和景飛警覺地走著。

“日本兵會不會還在北大營?那我們去就危險了。”景飛謹慎地說。

高進加快了腳步:“不會。他們進攻北大營是消滅那兒的駐軍,打垮駐軍接著去攻擊下一個目標;他們的目標是占領整個東北,不會在那兒停留的。”

乜斜的硝煙夾雜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彌漫在炮彈擊毀的殘垣斷壁上;淩亂不堪的北大營仰著的、趴著的、坐著的東北軍將士的屍體橫七豎八地映入了高進和景飛的眼睛。高進想:昨天夜裡,不是我國士兵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戰爭,而是日本侵略者對我國士兵慘無人道的屠殺!

按照殷虎給的描述,高進在一處院牆的牆角找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哥哥——仰著的身軀依舊高大,血氣方剛的臉上多了兩道鮮紅的血印,瞪著的眼睛惡狠狠地望向天空,緊緊攥住的拳頭仿佛仍有使不完的力氣……

“哥,你放心的去吧,我能照顧好爹娘。安排好你的後事,我去當兵,我要多殺日本兵為你報仇。”高進蹲下來,拂下了哥哥的眼簾,俯身抱起哥哥向水井走去。景飛走到井邊,幫高進把高鬆放了下來。高進凝視著哥哥,回想年少輕狂的幸福時光;一起爬樹、掏鳥窩,一個人做錯事一起被爹娘打……他們吃一個人的乳汁、睡一個被窩長大,如今,陰陽兩隔啦!

高進解開哥哥破爛不堪的衣服,哥哥的傷口隨即暴露在了空氣中——除了手臂的幾處刀傷,胸部和腹部還有十幾個血肉模糊的血窟窿。高進拿著哥哥褪下來的衣服在水桶裡洗去血漬,擦拭哥哥身上黑色的血汙。景飛抹了把眼淚,走向了存放糧草的倉庫。糧食連同存放它們的倉庫被付之一炬了,冒出黑煙的熱灰裡飄出陣陣焦糊小麥的味道。

離糧倉不遠的地方,景飛找到了一架幾乎完好的平板車。高進和景飛把換上乾淨衣服的高鬆拉出營區時,昨夜被打散的北大營士兵正垂頭喪氣地陸續返回,清理犧牲戰友的屍體;得知消息的附近百姓,也焦急地前來尋找活著或死去的親人。

高進和景飛拖著平板車怊悵地行走在回家的的小路上。小路的兩旁,葳蕤的樹葉完全遮擋了意圖照射到小路的陽光,行走的人因此免遭了烈日的暴曬之苦。波浪般的清風從樹乾邊緣偷偷地流淌過來,吹得他們的身體涼颼颼的;失去親人的痛楚,也讓他們的心裡“涼颼颼”的。

“旺財”跑了出來,一瘸一拐的。“旺財,你的腿怎麼了?”景飛俯下身子看著它。高進對“旺財”的感情毋庸置疑,但現在的他實在沒心思過問它受傷的原繇!“旺財”哈哧哈哧地喘息著,圍著平板車轉了一圈,跳了上去;熟悉的麵孔和味道,使它認出了車上的人。它對著高鬆的臉親昵地叫喚了幾聲,靜靜地趴在了他的身邊。

高進記得哥哥說過,有一次他帶“旺財”去打獵,遇到了一頭凶猛的野豬;那時他的火銃沒了火藥,如果不是“旺財”豎起脊毛和齜牙咧嘴的野豬對峙為他贏得填充火藥的時間,後果真的不敢想象。自從哥哥當兵離開家,“旺財”很少和他在一起了,如今在一起了,哥哥卻再也看不到它了。

高進思緒萬千地走著;直到回到家中,淩亂的場景才讓他從如煙般的往事中回過神來——門口的水缸變成了一堆碎片,碎片周圍是水浸透的一大片濕地;水缸邊的盆架子和木盆都躺在了地上;拴在樹上的晾衣繩和晾曬的衣服也掉在了地上。

“叔,你的臉怎麼了?”景飛疑惑地看著高智平。

景飛的話,引起了高進的注意;他回過頭,見父親淤青的左臉上有幾道像是手指留下的印跡。“爹。”他怔怔地喊了一聲。

“我沒事。”高智平走到平板車前,“把你哥抱屋裡吧。”

王月仙聽到外麵的對話,知道兒子回來了,六神無主地朝外走,到了門檻邊,忘記了抬腳,差一點兒拌倒在了地上。紅著臉的景顏跑過來攙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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