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地麵兩三米的高處,遊蕩著許多青色、紅色和黃色的蜻蜓;大小不一的它們扇動著隱形的翅膀,忽而升高盤旋,忽而俯衝緊貼地麵。在清風送爽的傍晚,它們是歡樂的;這種自由自在的歡樂,被它們用輕盈的舞姿優雅地展現出。
景顏走出醫院,叫了一輛黃包車去往“大富豪”。原本她讓身體快康複的高進一起去,但大哥不同意;她理解大哥,雖然她和高進是戀人,可大哥身為團長,必須顧及其他傷兵的感受。
自由自在的蜻蜓不受黃包車的影響,從容地陶醉在歡樂的氛圍中。
自從得知了高進的下落,景顏愈發開心——心上人的一切就是她的一切,何況是心上人的死裡逃生呢。她望著飛舞的各色蜻蜓,微笑著伸出手,想捉住一隻;沉醉於自由的蜻蜓豈能束手就擒,它們愉快地飛舞,不給伸手的人機會。
景顏隨搖曳生姿的舞者轉動著目光,舒適的環境和輕鬆的心情,讓她感覺周圍的一切是那麼的美好;不自覺地,她深吸了口氣,再緩慢地呼出,似乎這樣可以讓自己遠離塵世一切的不美好。忽上忽下、忽東忽西的蜻蜓還在引誘著她東張西望,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她的眼睛裡——衣衫襤褸的彩蝶呆呆地站在亞細亞大樓的牆角,猶如一個乞丐。
沒錯,是彩蝶!景顏揉了揉眼睛,認真地看了看。她想讓黃包車停下來,去和彩蝶相見;見麵該做什麼呢——今天二哥和若蘭姐訂婚,要不要對彩蝶說?心慌意亂的她終究沒有勇氣去和彩蝶相見。當她來到“大富豪”,景飛、若蘭和艾青已經坐在了桌子旁。侍應生正有序地斟酒、傳菜。口叼雪茄張嘯天還在指引著景騰和客人一一相見,並一見如故地親切交談。
作為景家的長子、國軍的上校和陳灝的紅人,來賓眾星捧月地圍在他的身邊;不管黑道還是白道,都在用儘心思地和他拉近距離。天資聰穎的景騰明白這些人的用意,雖然不想和他們有過深的交往,但身為東道主,對待捧場的非富即貴可不能顯出目中無人的高冷;另一方麵,自己即將去往金陵,父親和妹妹在淞滬,跟這些人有些交情,不至於使家人有潛在的威脅。多個朋友總比多個對手好。
心事重重的景顏望著大哥,希望他快些結束應酬,好對他說彩蝶的事;這件事除了大哥拿主意,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啦!李少強注意到了魂不守舍的景顏,走過來接下她的木桶,說:“團座還要一會兒才能完,你先找地方坐吧。”
景顏遲疑了一下,說:“少強哥……”
“怎麼了?”
“沒什麼。”景顏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
男女之間錯綜複雜的感情,友情再深厚,作為朋友該如何勸導?
張嘯天和景騰總算和來賓寒暄完了,有說有笑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景顏迎上前,說:大哥,我有話對你說。景騰見酒菜已備下,客人都躍躍欲試了,回答道:邊吃邊說吧。景顏還想說話,景騰拉著她走到了桌子旁坐下:怎麼了?景顏看了看周圍一張張喜笑顏開的臉,猶豫了——如果此刻提起彩蝶,會是什麼後果啊?她低頭沉默了。
景傳誌父子、申公鶴和張嘯天又開始了亹亹而談。卓蓮枝和艾青笑容滿麵地小聲交談著;從景飛和若蘭害羞的模樣上看,她們似乎在討論他們的婚期。景顏傻傻地坐著,偶爾拿起筷子胡亂吃上一口,搪塞大家疑惑的眼神;此刻的她,多麼希望時間走得快些,儘早結束這場宴會,她好單獨告訴大哥關於彩蝶的事。
熱鬨的宴會隨著紅酒消耗量的增加變得喧鬨異常,原先坐在一起的賓客有些轉身和鄰桌的賓客交杯推盞,有些則索性拿起筷子、端起酒杯坐到了鄰桌。一些三五成群的賓客趁興來到了張嘯天的桌子,端起酒杯向景、申兩家道賀;景傳誌和申公鶴站起身,端起酒杯表達對客人的感謝。在艾青的授意下,景飛和若蘭端起乘滿紅酒的高腳杯遊走於其他的桌子,向客人敬酒並說些客套的話;賓客見主角到來,紛紛站起身和他們碰杯暢飲。景飛和若蘭隻是淺嘗輒止,賓至如歸的來賓卻並不介意。
華燈初上,賓客漸漸散去,“大富豪”和金陵路一起安靜下來;十字路口的幾棵梧桐樹木然地佇立在蒼茫的暮色中,悄悄地閉上眼睛,和周圍的街道一齊進入了夢中。
景騰麵色凝重地坐著,偶爾看一眼景飛,眼睛流露出左右為難之色;他想教訓弟弟,可因為若蘭在,今時不同往日了。這是家宴,他是哥哥的角色,不是長官,不可以下命令。景顏站在他的身邊,低著頭,一隻手的手指摳著另一隻手的手指;從她告訴大哥她看見了彩蝶,他們都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景騰走向了父親。
張嘯天喝得有點兒高,歪坐在了椅子上;艾青泡來醒酒茶,他努力坐直了身體,喝了幾口。
景飛和若蘭站在一起竊竊私語,不知道撒的謊被拆穿了。申公鶴夫婦走時,本想帶走女兒,但若蘭不依,說有事和景顏商量,今晚和她一起睡;申公鶴夫婦拗不過嬌生慣養的女兒,隻能隨她去了,反正認識景顏她就經常不回家、和景顏住一起了。
康文玉派來的汽車停在夜總會的門前,全副武裝的司機和警衛員沒有下車;花溢和如海站在小車旁,透過玻璃門觀察裡麵的動靜。今天下午,在賭場的他們接到了康文玉的命令——辭去賭場的工作,立刻前往“大富豪”保護團長;任務結束,去醫院,護衛第314團的傷員撤離至金陵。
景傳誌撈起一把椅子,走向了景飛;景飛渾然不覺,來勢凶猛的椅子已砸在了他的背上。若蘭嚇得大叫,其他人也都非常意外。
“爹,你瘋了!”景飛詫異地喊叫。
“你這個逆子!”潸然淚下的景傳誌齎嗟道,“你告訴我彩蝶死了,彩蝶死了嗎?彩蝶再有錯,畢竟是個孩子;跟我們一塊兒背井離鄉的出門,出了事,我們對她不管不顧了?我們景家還算是人嗎?”
景飛殺死呂祚行的當天,先和眾人離開,之後又獨自返回和彩蝶大吵了一架;那晚,情緒失控的他說了很多過激的話。
感情再好的情侶,一旦有了裂痕,誰能記住誰曾經的好,不去互相傷害?
張嘯天的酒醒了一半,始料不及的艾青同樣呆住了。花溢和如海驚見突變,匆忙和手提***的警衛、緊握手槍的司機衝進了大廳;見是景家的“內訌”,團長又對他們努了下嘴,他們又不動聲色地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