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府管事房的八扇梨花木窗敞著,晨間風裹著院角桂香飄進來,卻吹不散賬冊攤開時的沉滯——晨光斜斜落在蘇清鳶指尖,泛舊賬冊邊緣的朱紅標注條格外刺眼,“綢緞庫月支超額”“下人份例克扣”等字像紮人的刺,把三年來被糊弄的糊塗賬照得透亮。
她坐在上首酸枝木椅上,月白襦裙外罩銀灰繡暗紋比甲,肩背挺得像株臨水的竹,指尖捏著賬冊邊緣,指節微微泛白——不是緊張,是壓著對蛀蟲的不耐。往日裡帶幾分嬌憨的眉眼凝著層淡冷的霜,連抬眼掃過管事的動作,都透著“今日必清賬”的威嚴。底下站著的八位管事,從綢緞庫張媽媽到廚房劉管事,個個垂著頭,連呼吸都放輕了。誰也沒料到,這位剛接中饋的嫡小姐,竟真把府裡三年舊賬翻了底朝天,連幾匹布的去向、幾鬥米的克扣都揪得明明白白。
“張媽媽。”蘇清鳶的聲音不高,卻精準穿透沉默,落在最前那位青布褙子的老婦身上。張媽媽是柳姨娘的陪房,跟著進府十年,從前仗著柳姨娘掌家,私吞公中財物早成習慣——她原以為蘇清鳶還是從前那個連賬本都懶得碰的草包嫡女,此刻卻莫名攥緊了帕子,指尖泛潮。
“上個月綢緞庫出庫十匹雲錦,賬上寫‘給二小姐蘇憐月做冬衣用’。”蘇清鳶翻到賬冊某頁,指腹點著“十匹”二字,“可昨日我去憐月妹妹院裡,見那套雲錦襖裙隻用了兩匹,連裙擺的鑲邊都是普通素綢。剩下的八匹,你來說說,去了哪裡?”
張媽媽身子猛地一僵,帕子在指間絞得發皺,眼神下意識瞟向門口——她盼著柳姨娘能派個丫鬟來救場,卻隻看見廊下靜止的竹簾。定了定神,她堆起諂媚的笑,聲音卻發虛:“大小姐說笑了,許是賬房老眼昏花記混了?二小姐那襖裙料子費,領口、袖口都要繡纏枝蓮,十匹剛好用儘,哪能剩?”
“記混了?”蘇清鳶輕笑一聲,抬手示意晚翠上前。晚翠捧著描金漆盒走到管事們麵前,盒裡鋪著三匹雲錦邊角料,纏枝蓮紋與庫中出庫的料子分毫不差,布角不僅縫著塊青布繡的“張”字,還留著府裡綢緞庫獨有的銀線暗紋。“昨日負責給張媽媽兒子家送份例的小丫鬟,是我母親舊部李嬤嬤的女兒。”蘇清鳶的聲音冷了幾分,“她回來稟報,說你兒媳穿了件雲錦襖子,袖口的銀線暗紋,和這邊角料上的一模一樣——公中的綢緞,是能隨便往你娘家搬的?”
這話像驚雷,張媽媽的臉“唰”地白了,膝蓋一軟差點跪倒,聲音發顫:“大小姐饒命!是老奴一時糊塗,想著兒媳快生了,便拿了兩匹做月子服……老奴這就折銀還回來!”
“折銀?”蘇清鳶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晨光映在她眼底,寒涼得像冰,“我母親在世時,最忌內宅中飽私囊。她常說‘公中一針一線,都是府裡的體麵’。你拿的不是兩匹布,是把國公府的規矩踩在腳下,是讓我母親的體麵蒙塵。規矩破了,體麵沒了,哪是‘折銀’就能補的?”
她轉頭對門外候著的粗使婆子道:“按府規,私吞公中財物超五十兩,杖二十,攆出府去,永不錄用。行刑時讓所有管事在廊下看著——往後誰再敢犯,這就是例子。”
婆子們上前架人,張媽媽終於慌了,哭喊著要撲向蘇清鳶:“是柳姨娘讓我拿的!是她讓我運去娘家,還讓我克扣下人份例!姨娘救我啊!”可廊下始終沒見柳姨娘的人——蘇清鳶早讓暗線守著柳姨娘的院門,斷了她派人來救的路。慘叫聲透過窗戶傳進來,管事們聽得心驚肉跳,劉管事悄悄擦了擦額頭的汗,攥緊了藏在袖中的賬本。
等張媽媽被拖走,蘇清鳶坐回原位,目光掃過剩下七位管事,聲音依舊平靜,卻多了幾分威懾:“還有誰藏著沒算清的賬,或是私吞過財物,現在說出來,我從輕發落。若等我查出來——”她頓了頓,指腹敲了敲桌上的賬冊,“張媽媽就是前車之鑒。”
沉默漫過管事房,隻餘窗外梧桐葉沙沙響。片刻後,廚房劉管事“撲通”跪倒,聲音發顫:“大小姐,老奴知錯!這半年每月多拿兩鬥米,還把府裡的臘肉偷拿回家給孫子吃……老奴願折銀還米糧,求大小姐彆攆我走!”
劉管事一開腔,其他人也繃不住了。針線房李媽媽跟著跪倒:“老奴給二小姐做鞋,用了公中的金線,卻按銀線報賬,私吞了五兩銀子……”“老奴每月多拿三百文月錢,攢了一年,共三兩六錢……”一時間,管事房裡跪了一片,人人忙著坦白,連藏在袖中的私賬都掏了出來。
蘇清鳶抬手讓眾人起身,目光掃過他們發白的臉:“劉管事罰俸三月,折銀還回米糧臘肉;李媽媽追回五兩銀,再給府裡老嬤嬤做一個月針線,抵償過錯;其他人如數交回私吞的錢,各罰俸一月。”她頓了頓,語氣緩和了些,“往後好好當差,從前的錯,我不追究。但若是再犯——”
“絕不再犯!”管事們連忙磕頭,看向蘇清鳶的眼神多了敬畏——這位新管家,不僅能揪出貓膩,還懂“恩威並施”,比柳姨娘隻知縱容親信的手段,厲害多了。
蘇清鳶拿出一本新賬冊放在桌上,翻開冊頁,指腹點著分類:“從今日起,府裡賬目按新規矩來。我把開支分‘衣食住行’四類,用彩色標注條區分——紅為緊急開支,藍為日常開支,黑為待審核開支。”她又翻到下一頁,上麵寫著清晰的流程,“每類開支都要附‘領用簽字單’和‘實物核對記錄’,比如綢緞出庫,要記清領用人、用途、剩餘料子存放處;米糧入庫,要核對數量和成色,管事和庫管一起簽字。每月初一交上月賬冊,我親自核對,若發現重複報銷、虛列開支,絕不輕饒。”
管事們湊上前看,見賬冊上不僅分類清晰,連“下人份例標準”都寫得明明白白——比如管事每月月錢二兩,小丫鬟五百文,再沒從前“柳姨娘說給多少就給多少”的模糊空間。這新規矩斷了他們渾水摸魚的念頭,卻也讓賬目透亮,往後不用再跟著柳姨娘擔“貪腐”的風險,倒也省心。
“大小姐考慮得周全!”劉管事連忙奉承,其他人跟著附和,語氣裡多了幾分真心。
蘇清鳶合上冊冊,目光落在綢緞庫新管事趙媽媽身上——趙媽媽是母親的舊人,當年母親去世後,被柳姨娘擠去雜物房管掃帚,蘇清鳶接中饋後第一時間把她調了回來。“趙媽媽,綢緞庫是重地,往後出庫的料子,每一筆都要讓領用人簽字畫押,月底彙總給我。若是柳姨娘或二小姐來領,記得讓她們寫‘領用緣由’,彆再像從前那樣‘空口要布’。”
趙媽媽躬身應下,聲音帶著感激:“大小姐放心,老奴絕不讓人再私拿一尺布,絕不負老夫人和大小姐的信任。”
安排完管事房的事,已是正午。晚翠跟著蘇清鳶回榮安堂,路上忍不住笑道:“小姐今天可真威風!張媽媽被拖走時,劉管事的腿都在抖呢!趙媽媽能回來,肯定也特彆高興——她從前最疼老夫人了。”
蘇清鳶卻沒笑,隻是輕歎:“這隻是開始。柳姨娘丟了張媽媽這個爪牙,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你讓李嬤嬤的女兒盯著柳姨娘院中的動靜,特彆是她的陪房春杏——我猜,柳姨娘會往東宮送信,找太子幫忙。”
晚翠一愣,隨即點頭:“小姐放心,我這就去安排!隻是……若太子真來施壓,咱們怎麼辦?”
蘇清鳶指尖摩挲著袖中玄鐵令牌,那是謝硯上次路過府門時扔給她的,令牌上“謝”字的紋路硌著掌心,讓她心裡有了底:“謝王殿下說了,這令牌能調他府中侍衛。真到了那一步,咱們也有應對的法子。”她頓了頓,腳步慢了些,“還有,你讓趙媽媽回憶回憶,我母親在世時,柳姨娘有沒有什麼反常的舉動——趙媽媽跟著母親最久,說不定知道些貓膩,這才是咱們最該查的。”
晚翠眼睛一亮:“對!老夫人的死因肯定不簡單,咱們早晚會查清楚!”
兩人剛到榮安堂門口,就見李嬤嬤的女兒小桃匆匆跑來,聲音急促:“大小姐!柳姨娘院中的春杏,剛從角門溜出府,往東宮方向去了!手裡還揣著個信封,看著像密信!”
蘇清鳶眼底閃過一絲冷光——果然來了。她轉身對晚翠道:“去把李醫官請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柳姨娘想借太子施壓,咱們也得提前備好應對的籌碼。”
榮安堂外,風卷著梧桐葉落在石階上,陽光透過葉隙灑下,卻沒暖透蘇清鳶的眼神。她知道,清理內宅隻是第一步,往後要麵對的,是柳姨娘的算計、太子的拉攏,還有母親死因背後藏著的秘密。但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慌了——她有晚翠的忠心,有趙媽媽這樣的舊人支持,還有謝硯的暗中相助。
指尖攥緊那枚玄鐵令牌,蘇清鳶望著東宮的方向,心裡有了主意:這一次,她不會再做任人擺布的“惡毒女配”,要護好自己,查清真相,更要讓那些害過她和母親的人,付出該有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