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潘金蓮那邊,自打金海跟著西門府的管家離去,她的心就如同被放在了油鍋裡煎烤。店鋪打烊後,她強打著精神,和李嫂、趙大嫂一起將明日所需的食材粗略準備停當,便讓她們各自回家了。鄆哥本想留下等金海的消息,也被潘金蓮以“明日還要早起”為由勸了回去。
空蕩蕩的店鋪裡,隻剩下潘金蓮一人。她坐在櫃台後,對著那盞搖曳的油燈,隻覺得四周寂靜得可怕。每一次風吹門板發出的輕微響動,都能讓她驚得從凳子上跳起來,以為是武大回來了,或是……西門慶派人來抓她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從暮色深沉到月上中天,再到子時、醜時……金海始終沒有回來。
潘金蓮的心一點點沉入穀底。她既擔心武大的安全,西門慶設宴,分明是鴻門宴,武大那般矮小老實(至少在她過去的認知裡),如何能是西門慶那種豺狼的對手?會不會被灌醉後毆打?甚至……遭遇不測?
另一方麵,一種更深的恐懼攫住了她。西門慶會不會趁此機會,向武大郎捅破他們之間那層見不得光的關係?如果武大知道了她曾與西門慶私通,會作何反應?是暴怒之下休了她?還是像王婆威脅的那樣,將她浸豬籠?一想到武大郎可能帶著滔天怒火和滿心鄙夷回來,她就渾身發冷,如墜冰窟。
這兩種擔憂交織在一起,讓她坐立難安,在店鋪和堂屋之間來回踱步,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而不自知。她無數次走到門口張望,街上除了清冷的月光和偶爾傳來的犬吠,空無一人。夜色,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怪獸,吞噬了她所有的希望。
悔恨、恐懼、焦慮……種種情緒幾乎要將她逼瘋。她開始後悔,後悔當初為何要鬼迷心竅,受了王婆的蠱惑,與西門慶做出那等醜事。如果當初安分守己,哪怕守著武大郎這個“三寸丁”平淡度日,也好過如今這般提心吊膽、朝不保夕!
這一夜,對潘金蓮來說,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她未曾合眼,眼淚流了又乾,乾了又流,妝容早已花亂,臉色蒼白得嚇人。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過去的行為是多麼愚蠢和危險,也將自己的命運完全寄托在了那個變得陌生而難以捉摸的丈夫身上。
就在她幾乎絕望,以為武大郎定然已遭毒手,或者即將帶著休書回來之時,窗外傳來了四更天的梆子聲。天色依舊漆黑,但已透出一絲極微弱的、黎明前的灰白。
突然,後院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輕輕拍打房門的聲音!
潘金蓮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恐懼讓她幾乎要尖叫出來!是武大?還是……西門慶?
她顫抖著抓起門閂,屏住呼吸,緊張地打開後院的那扇門。
“吱呀——”一聲輕響,門被從外麵推開了一個縫隙。一個熟悉的身影閃了進來,動作輕捷,與往日武大郎的遲緩截然不同。
正是金海!
隻見他衣衫略顯淩亂,身上帶著夜露的寒氣和濃濃的酒氣,但眼神卻異常清明,甚至……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難以形容的笑意?更讓潘金蓮愣住的是,她恍惚覺得,武大郎的身影,似乎比昨夜出門時……挺拔了那麼一點點?是錯覺嗎?
“官……官人?”潘金蓮難以置信地低呼一聲,手中的門閂“哐當”掉在地上。她幾乎是撲了過去,抓住金海的胳膊,上下打量著,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比的急切:“你……你回來了?你沒事吧?西門慶他……他沒把你怎麼樣吧?為什麼一夜未歸?嚇死我了!”
金海看著潘金蓮那紅腫的雙眼、蒼白的臉色和真情流露的擔憂,心中微微一動。不管這擔憂裡有幾分是為了她自己,但至少此刻的驚慌失措不是假的。
他拍了拍潘金蓮的手,語氣輕鬆地說道:“娘子莫怕,我沒事。西門大官人甚是熱情,非要留我吃酒,結果喝得多了些,醉倒在他府上,睡了一覺方才醒酒。見天色尚早,怕你擔心,就趕緊回來了。”他輕描淡寫,將昨夜那驚心動魄的較量一語帶過。
“隻是……吃酒?”潘金蓮將信將疑,一雙美目緊緊盯著金海的臉,試圖找出破綻,“他……他沒跟你說彆的?沒……沒提……”
“提什麼?”金海故意反問,眼神平靜地看著她。
潘金蓮被他看得心裡發虛,連忙低下頭,掩飾道:“沒……沒什麼……我是說,他沒提為啥讓請你喝酒的事?”她慌忙找了個借口。
“哦,提了。”金海一邊脫下外衫,一邊看似隨意地說道,“西門大官人想入股咱們店,出了兩千兩銀子,隻要三成股。我看條件尚可,就答應了。”他說著,從懷裡掏出那張契約和那遝銀票,在潘金蓮麵前晃了晃。
“兩……兩千兩?”潘金蓮驚得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厚厚一遝銀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西門慶非但沒有為難武大,還給了他兩千兩銀子?這怎麼可能?
“是啊,西門大官人還是很講道理的。”金海笑了笑,將銀票和契約重新收好,“娘子一夜沒睡吧?快去歇息一會兒,天快亮了,今日店裡還得照常開門呢。”
金海的平靜和坦然,反而讓潘金蓮更加摸不著頭腦,心中疑竇叢生。但無論如何,武大郎平安回來了,還帶回了巨款,這總歸是天大的好事。她懸了一夜的心,終於稍稍落下了一些,巨大的疲憊感襲來,她幾乎站立不穩。
“我……我去給官人打點熱水擦把臉……”潘金蓮強撐著說道。
“不用了,我自己來。你快去睡吧。”金海擺擺手,語氣不容置疑。
潘金蓮看著他走向廚房的背影,隻覺得眼前的丈夫越發神秘難測。西門慶的宴請,絕不可能如此簡單!但武大郎不說,她也不敢多問。這種未知,讓她在稍稍安心的同時,又滋生出一絲新的敬畏和……依賴。
與此同時,西門府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天剛蒙蒙亮,西門慶便迫不及待地召集了幾個心腹家丁,連同錢管家,一行人氣勢洶洶地直奔李瓶兒所住的小院。他算準了時間,此刻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時候,也是“捉奸在床”的最佳時機!
“砰!”西門慶一腳踹開李瓶兒的房門,帶著人湧了進去,口中還故意大聲嚷嚷:“好個賤人!竟敢背著我偷人!我看你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房間裡,錦帳低垂,隻有李瓶兒一人蜷縮在床上,睡得正沉,似乎被突如其來的動靜驚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衣衫還沒有穿好,一臉驚恐地看著闖進來的眾人。嚇得趕緊用被子緊緊裹住身子。
床上,空空如也!哪裡還有武大郎的影子?
西門慶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暴怒!他一個箭步衝到床前,猛地掀開被子,又彎腰查看床底,甚至打開了衣櫃!都沒有!
“人呢?!那矮子武大呢?!”西門慶猛地轉身,麵目猙獰地抓住李瓶兒的肩膀,厲聲喝問。
李瓶兒嚇得花容失色,渾身發抖,泣聲道:“官人……我……我不知道啊……昨夜我按您的吩咐回來……他……他就睡在這裡……後來我……我也睡著了……醒來他就不見了……”
“廢物!”西門慶氣得一把推開李瓶兒,在房間裡如同困獸般來回踱步,雙眼赤紅,“怎麼可能?他醉成那樣,怎麼可能自己跑掉?!是不是你把他放走了?!”
“沒有!妾身不敢!妾身真的不知道啊!”李瓶兒跪在床上,哭得梨花帶雨。
錢管家也慌了神,連忙帶人四處搜查,但整個小院乃至附近,都沒有發現武大郎的蹤跡。一個大活人,竟然在守衛森嚴的西門府內憑空消失了!
“查!給我查!他肯定還沒出府!就是把府邸翻個底朝天,也要把他給我揪出來!”西門慶咆哮如雷,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挫敗而扭曲。
然而,直到日上三竿,將西門府攪得雞飛狗跳,也沒有找到武大郎的半根汗毛。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西門慶頹然坐在椅子上,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他不僅完美計劃落空,沒能拿回銀票、搞臭武大郎,反而白白損失了兩千兩銀子!更重要的是,武大郎是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的?這矮子到底有什麼神通?一種前所未有的、被戲弄和愚弄的恥辱感,以及一絲隱隱的不安,湧上西門慶的心頭。
這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賠了夫人又折兵!偷雞不成蝕把米!
而此刻的“金狀元”餡餅店,已然卸下門板,炊煙嫋嫋,香氣四溢。金海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精神抖擻地站在鏊子前,熟練地翻著餡餅。潘金蓮雖然疲憊,但也強打精神在櫃台後忙碌。新的一天,在看似平靜的氣氛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