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聲彙聚成一股實質般的、充滿血腥味的衝擊波,竟短暫地壓過了峽穀外狂暴的風雪聲!
布克布魯第一個衝了出去,魁梧的身影像一頭撲向獵物的暴熊,瞬間沒入狂暴的風雪之中。
他身後,百餘名狀若瘋魔的戰士,緊緊相隨,如同決堤的血色洪流,義無反顧地撞向了那片吞噬了他們家園、親人、一切的死亡雪幕!
複仇,是他們此刻唯一殘存的意誌,燃燒生命,隻為在仇敵身上撕咬下最後一塊血肉!
青國曆1825年,冬末。北境,鬼哭峽。
肆虐了數月的暴風雪終於有了短暫的停歇。天空依舊是鉛灰色,沉重地壓在頭頂。慘淡的陽光艱難地穿透雲層,吝嗇地灑在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如同巨大怪獸脊背般的荒原上,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芒。
一支狼狽不堪的青國軍隊,正艱難地在及膝深的積雪中跋涉。隊伍早已不成建製,旌旗歪斜,甚至有幾麵被撕扯得破爛不堪,無力地耷拉著。
士兵們個個麵無人色,眼神空洞麻木,臉上、盔甲上結滿了冰霜,步履蹣跚,如同行屍走肉。許多人的甲胄破損,露出裡麵凍得發黑的傷口,暗紅的血痂凝固在冰冷的鐵片上。
沉重的喘息聲、壓抑的咳嗽聲、傷兵痛苦的**,混雜著踩踏積雪的咯吱聲,在死寂的荒原上顯得格外清晰而絕望。
隊伍最前方,巴彥圖那身標誌性的熊皮大氅早已破爛不堪,沾滿了汙泥、血漬和融化的雪水,凝結成肮臟的硬塊。
他胯下那匹曾經神駿的黑馬,此刻口鼻噴著帶血沫的白氣,步伐踉蹌,隨時可能倒下。巴彥圖本人更是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了驚魂未定的恐懼和一種困獸般的瘋狂。
曾經握在手中象征著無上權威的禦賜寶劍,如今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鯊魚皮劍鞘——那柄劍,在三天前一場慘烈的遭遇戰中,為了格擋布克布魯那柄卷了刃的獵刀拚死一擊,竟被對方以同歸於儘的蠻力硬生生劈斷了!
斷劍崩飛的瞬間,巴彥圖仿佛聽到了自己膽氣碎裂的聲音。
自那場決定性的遭遇戰之後,巴彥圖和他這支曾經不可一世的“平亂大軍”,便徹底墜入了噩夢的深淵。
布克布魯和他那群不要命的瘋子,如同跗骨之蛆,又如同雪原上最狡猾、最殘忍的狼群,利用他們對地形的熟悉和刻骨的仇恨,展開了無休無止、不死不休的追殺與襲擾。
白天,他們如同鬼魅般從雪丘後、冰裂隙中突然殺出,射出致命的冷箭,投擲淬毒的標槍,砍翻落單的士兵,旋即又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夜晚,淒厲的號角聲會在營地四周此起彼伏,伴隨著模仿狼群的嚎叫,攪得人心惶惶,稍有風吹草動便是營嘯和自相踐踏。
糧草被燒,水源被投毒,斥候小隊出去就再也沒回來……巴彥圖的大軍像一塊巨大的肥肉,被這群複仇的惡鬼一口一口,緩慢而痛苦地撕咬、蠶食。
恐懼如同瘟疫,在殘軍中瘋狂蔓延。士兵們的精神早已崩潰,他們不再相信將軍,不再相信手中的刀,他們隻想逃離這片吞噬一切的白色地獄,逃回關內。軍心徹底散了。
“快!穿過前麵那道峽穀!過了峽口,離鐵門關就不遠了!”巴彥圖嘶啞著嗓子,用儘最後的力氣鼓舞著士氣,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指著前方兩座如同巨大獠牙般聳立、中間形成一道狹窄隘口的黑色山崖——鬼哭峽。那是他們回撤的必經之路,也是他心中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
殘存的士兵們麻木地抬頭望了一眼那陰森的峽口,眼中沒有希望,隻有更深的恐懼。那峽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隊伍拖著沉重的步伐,一點點挪向那如同地獄之門的峽口。寒風在嶙峋的怪石間穿梭,發出尖銳刺耳的呼嘯,真如萬千冤魂在哭號。
當隊伍的先頭部隊剛剛踏入狹窄的峽口,如同踏入了一個巨大的擴音器時——
“嗚——嗚——嗚——!”
三聲蒼涼、悠長、穿透力極強的牛角號聲,毫無征兆地從兩側陡峭、覆蓋著冰雪的崖頂猛然炸響!號聲在狹窄的峽穀中瘋狂回蕩、碰撞、疊加,瞬間放大了十倍、百倍!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召喚,震得人頭皮發麻,心膽俱裂!
“不好!有埋伏!”巴彥圖身邊的親兵隊長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音裡充滿了絕望。
話音未落!
“咻咻咻——!”
密集如飛蝗般的箭矢,帶著刺耳的破空尖嘯,從兩側高不可攀的崖頂傾瀉而下!
那不是普通的箭,是浸透了油脂、熊熊燃燒的火箭!它們如同來自蒼穹的審判之火,瞬間覆蓋了整個峽穀!
噗嗤!噗嗤!噗嗤!
箭矢入肉的悶響、士兵中箭的慘嚎、火焰舔舐皮肉的滋滋聲、戰馬受驚的嘶鳴……瞬間交織成一片!峽穀狹窄,人群密集,根本無處可躲!
無數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成片倒下,身上插著燃燒的箭矢,瞬間化作淒厲慘叫的火人,在雪地上瘋狂翻滾,將周圍的同伴也點燃!
濃煙滾滾,焦臭彌漫,峽穀瞬間變成了烈焰焚屍的煉獄!
“頂住!給我衝出去!”巴彥圖目眥欲裂,揮舞著斷劍的劍鞘,發出絕望的嘶吼。他座下的黑馬被一支火箭射中後臀,劇痛讓它發狂般人立而起,將巴彥圖狠狠掀翻在地!
混亂!徹底的混亂!士兵們徹底崩潰了,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撞,互相踐踏,隻為逃離這從天而降的死亡火雨。哀嚎聲、哭喊聲、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垂死的**……彙聚成一首恐怖的死亡交響曲。
就在這人間地獄般的混亂達到頂點時,峽穀入口處,那被濃煙和火光映照得一片猩紅的光影中,一個魁梧如山、渾身浴血的身影,如同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魔神,緩緩顯出身形。
布克布魯。
他身上的皮襖早已破爛不堪,被鮮血和硝煙染成了暗褐色,臉上布滿凝結的血痂和凍瘡,唯有那雙眼睛,燃燒著一種近乎平靜的、冰封的、純粹到極致的毀滅火焰。他手中,緊握著那柄卷了刃、沾滿暗紅血汙的獵刀。
他身後,影影綽綽,是僅存的、同樣傷痕累累卻眼神同樣瘋狂的布克戰士。他們沉默著,如同沉默的火山,積蓄著最後毀滅的力量。
布克布魯的目光,穿透混亂的人群和彌漫的硝煙,如同兩把冰冷的錐子,死死釘在了剛從雪地裡掙紮爬起、狼狽不堪的巴彥圖身上。
沒有任何言語。
布克布魯動了。他邁開大步,不疾不徐,踏過燃燒的屍體,踏過粘稠的血泥和融化的雪水,徑直走向他的獵物。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踏在巴彥圖瀕臨崩潰的心弦上。
巴彥圖看到了那雙眼睛。那不是人的眼睛。
他所有的驕狂、所有的殘忍、所有的倚仗,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般消融殆儘,隻剩下最原始、最純粹的恐懼!
他想逃,雙腿卻像灌了鉛,被無形的恐懼釘死在原地。他想拔刀抵抗,腰間卻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劍鞘!他想呼救,喉嚨卻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般的聲響。
布克布魯走到他麵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徹底籠罩了巴彥圖。
沒有怒吼,沒有質問。
隻有獵刀揚起時,那卷刃破開空氣發出的、如同死神歎息般的微弱嗚咽。
噗!
刀光落下。溫熱的液體濺了布克布魯一臉,帶著鐵鏽般的腥甜。
巴彥圖隻感覺脖頸一涼,隨即視野開始天旋地轉。他最後看到的,是自己那具穿著破爛熊皮大氅、無頭的軀體,像一截朽木般緩緩栽倒在汙濁的血泊之中。
他臉上凝固著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那柄象征著帝國威嚴、曾被他用來屠戮無數無辜的禦賜寶劍的斷鞘,滾落在一邊,沾滿了泥濘和血汙。
鬼哭峽的屠殺,在正午慘淡的陽光下,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當最後一聲淒厲的慘叫在峽穀中漸漸微弱下去,最終徹底消失時,峽穀內隻剩下火焰燃燒的劈啪聲,以及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和皮肉焦臭味。
布克布魯站在峽穀中央,腳下是堆積如山的屍體和粘稠的血河。他緩緩抬起頭,望向峽穀上方那一片灰蒙蒙、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天穹。臉上沒有任何複仇後的快意,隻有一種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空洞和疲憊。
他手中的獵刀,卷刃處正一滴、一滴,緩慢地往下淌著濃稠的、暗紅色的液體,砸在腳下早已被血浸透的雪地上,發出輕微的滴答聲。
京城,紫宸殿。
那份染著北境風霜、字字泣血的八百裡加急軍報,如同燒紅的烙鐵,靜靜躺在禦案之上:
“……平亂大將軍巴彥圖……輕敵冒進……於鬼哭峽中布克逆匪埋伏……力戰殉國……所部六千精銳……全軍……儘沒……”
死寂。比北境的酷寒更冷的死寂,籠罩著大殿。龍涎香依舊嫋嫋,卻再也無法帶來半分暖意,反而像凝固的冰霧。
新帝端坐在高高的禦座上,冕旒低垂,遮擋了他全部的表情。唯有那握著奏報邊緣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劇烈顫抖,指甲深深陷入明黃的綢緞裡,幾乎要將它撕裂。
那份奏報,仿佛重逾千斤,壓得他年輕的脊背微微佝僂。
巴彥圖死了。他倚重的屠刀,連同六千帝國最精銳的北境鐵騎,竟被一群他視為螻蟻的“蠻子”碾成了齏粉!
這不僅是軍事上的慘敗,更是帝國威嚴被狠狠踐踏在地、再無情碾碎的奇恥大辱!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血氣直衝他的喉頭,被他強行壓下,隻在喉間留下一絲腥甜。
大殿下方,群臣垂首,噤若寒蟬。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恐懼,如同無形的藤蔓,悄悄爬上每一個人的心頭。
北境……那片苦寒之地,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擇人而噬的血肉磨盤。誰還敢去?
死寂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緩緩出列。
依舊是那身漿洗得發白、卻一絲不苟的藏青官袍。依舊是腰間那柄毫不起眼的鯊魚皮鞘短刀。依舊是那張清臒、沉靜得如同古井深潭的臉。神捕,劉老五。
他走到丹墀中央,對著禦座,深深一揖。動作沉穩,無懈可擊。
“臣,劉老五,”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在這片死寂中敲出令人心顫的回響,“願往北境。”
沒有慷慨激昂的陳詞,沒有誇下海口的保證。隻有這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帶著一種千鈞的沉重和不容置疑的擔當。
新帝猛地抬起頭,冕旒珠簾劇烈晃動,露出他那雙布滿血絲、交織著震怒、屈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與希冀的眼睛。他死死盯著丹墀下那個沉靜的身影,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準!”新帝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厲,“賜尚方劍!北境諸事,生殺予奪,皆由卿定!朕……要看到結果!”
“臣,領旨。”劉老五再次躬身,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他雙手接過內侍捧來的那柄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尚方寶劍。劍鞘冰冷,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整個帝國在北境搖搖欲墜的江山。
他沒有再看禦座上的天子,也沒有看周圍那些或敬畏或複雜的目光。他握著劍,緩緩轉身,一步步走出這溫暖卻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大殿。
殿門外,寒風卷著零星的雪沫,撲麵而來。劉老五站在高高的漢白玉台階上,眺望著北方那片被厚重鉛雲籠罩的天空。寒風卷動他藏青色的袍角,獵獵作響。
他身旁,年輕的李小易已換上墨綠公服,肅然而立,眼中是年輕人特有的銳氣和一絲掩飾不住的憂慮。
劉老五沉默著,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北境那染血的雪原,看到了鬼哭峽中堆積如山的屍骸,看到了布克族人眼中那焚毀一切的仇恨之火。他緩緩抬起手,不是指向北方,而是輕輕撫摸著腰間那柄伴隨他多年的鯊魚皮鞘短刀。
冰冷的刀鞘觸感傳來,仿佛在觸摸著帝國正在急速流失的溫度。
“小易,”劉老五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歎息,融入了呼嘯的北風裡,“你聽見了嗎?”
李易側耳傾聽,除了風聲,一片沉寂。
劉老五的目光依舊凝望著北方那片沉鬱的天空,緩緩道:
“是界碑在哭。”他頓了頓,聲音更輕,卻帶著一種洞穿未來的、令人骨髓發寒的冰冷預言,
“上一次在西境,是嗚咽……這一次在北境……是喪鐘。”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沉沉的北天,轉身,走下台階。藏青色的身影在空曠的宮道上顯得格外孤獨而沉重。
“刀兵起……”
他最後的話語,如同命運的判詞,消散在凜冽的寒風中,隻留下無儘的血色回響,
“……這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