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故意打碎茶盞,故意讓張萬利鬨起來的。”
素心的聲音低得像蚊蚋,卻字字清晰,每個字都像在喉嚨裡滾了一遍,帶著歉意。
“師父說,您在盛京敢跟太子、跟世家叫板,定不會坐視張萬利欺負人……”
“我們以為……”
她抬起頭時,眼裡的愧色比燭淚還濃,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卻強忍著沒掉下來。
時念合上冊子,指尖在封皮上輕輕敲著。
她沒提“算計”的對錯,反而忽然問:
“你們怎麼認出我的?”
素心的耳尖微微發紅,聲音輕了些:
“南岸早就傳開了,說盛京怡紅院的時老板帶了人來遊玩。”
“上個月有個跑船的大哥從盛京來,說您排的《梁祝》讓盛京的小姐們都學著女扮男裝去書院聽課。”
“說您幫戲子脫了賤籍,還能帶著怡紅院的姑娘們進宮給太後唱戲……”
這些話像串散落的珠子,被她一顆顆撿起來,拚湊出時念在南岸底層百姓心中的模樣。
不是高高在上的貴人,而是個踩著規矩走、握著乾坤轉的奇女子,是能給苦命人帶來點希望的人。
時念忽然笑了,指甲在紙頁上留下道淺痕。
“原來我在你們眼裡,是這般神通廣大。”
“不是神通廣大,是……是敢想彆人不敢想的,做彆人不敢做的。”
燭火忽然閃動,蠟油順著流下,映得素心身上的灰布袍子更顯突兀。
時念的目光在那裡頓了頓,沒再追問算計的事,隻是換了個話題:
“說說祥福園吧,張萬利到底為什麼盯著你們不放?”
素心的手指在指腹掐出印子,這才開口:
“張萬利不是真瞧上了我,是想吞了祥福園。”
她望著窗外漆黑的海麵,聲音裡裹著海霧般的涼意。
“這園子是我太師父傳下來的,到師父手裡已經快一百年了。”
“太師父臨終前抓著師父的手說,園在人在,園亡人亡。”
“師父把這話刻在了後台的木柱上,我們每次登台前都要去看一眼,記著要護住這園子。”
時念想起祥福園那斑駁的朱漆大門,想起戲台前磨得發亮的青石板。
原來他們是守著祖業、護著戲園的印記。
“五日前,張萬利帶著管家來了祥福園。”
素心的喉頭動了動,聲音更低了。
“他說給五百兩銀子,讓師父帶著我們這些人走,他要拆了祥福園。”
“師父把銀子推了回去,說除非他死了,否則彆想動祥福園一塊磚。”
之後的事,時念大概能猜到。
張萬利的鹽倉就建在碼頭邊,祥福園恰好擋了他擴建鹽倉、囤放私鹽的路。
尋常商戶或許早就賣了園子保命,可李庚生抱著“戲園比命金貴”的念頭,硬生生扛到現在。
直到張萬利沒了耐心,把主意打到了素心身上。
時念歎了口氣。
林海生曾跟她說過,他年輕時認識一位老班主,也是“戲比天大”。
當年為了保住戲班的孤本,把自己鎖在著火的戲樓裡不肯走,最後連人帶本都燒成了灰。
後來林海生在怡紅院待久了,才慢慢鬆了口,說“戲重要,人更重要”。
“園在人在,園亡人亡。”
時念重複著這句話,目光落在素心蒼白的臉上。
“可若是人沒了,留著空蕩蕩的園子給誰看?”
“你們太師父要你們護園子,是想讓戲園傳下去,而不是讓你們拿命去填。”
素心抬頭,眼裡的淚珠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她一直以為師父說的“護園”就是死扛,可此刻聽時念一說,才忽然明白。
根要紮在活土上才會發芽,園子要有人守著才叫戲園。
若是人沒了,再結實的園子也隻是堆破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