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玉琅的言辭懇切態度純良,平日應熙景就絕無可能聽出他的話外之音,更何況此時酒醉。這一番敬詞,極大的滿足了應熙景的虛榮心。她素來最喜歡旁人誇讚兮風,就好似旁人將兮風捧得越高,她也會跟著水漲船高。
可良久,兮風並未動,視線平平地落在墓幺幺的身上,他的目光若即若離地掃過她的脖頸,一路又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墓幺幺意識到了此時自己傾身朝前的姿勢不太妥當,不動聲色地直起身來,將寬闊的袖子朝前拉了拉。
狐玉琅端起的酒杯微微一頓,杯中的酒隨之微漾,倒襯他笑容更深了許多。
應熙景隻感覺有些不解,甚至擅作主張地替兮風端起酒盞來,端起杯盞回敬狐玉琅說道,“謝謝琅哥哥呀。”
狐玉琅掠眸掃過應熙景,笑言道,“殿下,之前一直沒有機會說清楚。如今您已有了封號,貴不可言,再像舊日那般稱呼我,叫人聽到會落下口實。還望殿下,為我考慮一下。”
“額,對不起,琅,哦不,小王爺。”應熙景聽到封號兩字就喜笑顏開,連忙道歉道,“是餘考慮不周了。”
兮風這時忽端了杯盞,轉而看向了狐玉琅說道,“那少卿就謝謝小王爺和珊燁妃了。”
他端起杯,不待這兩個人有什麼反應,竟先行將酒一仰而儘。
墓幺幺這時坐了下去,端起酒杯正想去喝。
兮風竟然又倒滿了一杯酒,朝狐玉琅揚起杯盞,“少卿私下,亦是佩服小王爺錦心繡腸七竅玲瓏,從來洞悉微若。不過……如二位所言,今日這是珊燁妃的家宴嗎,難得與小王爺私下見一麵,想起曾見一趣聞。”
“息烽將軍請講,本王洗耳恭聽。”狐玉琅迎著他的視線,眉邊垂下的銀絛風中微顫,似玨中花芯。
“是什麼呀,餘也想聽!”應熙景來了興致,抱住兮風的腰肢,順勢趴在他擎杯的肘窩上,仰著臉,酒意將她的眉目勾勒得幾分稚嫩嬌憨。
墓幺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一黯。
她莫名想起來,那時——
『“師父,景兒做噩夢了,講故事。”揉著眼睛的小女孩抱著她的胳膊,趴在她的肘窩裡,睡眼惺忪的眼角下垂,大大的杏眼裡頭幾乎像是鑲嵌了兩顆寶石,天真純質閃閃發光。
“想聽什麼?”她那會看著這樣的小包子臉,總是心都化了,揉著她淩亂的頭發,將她抱在膝上。
“聽,聽兮風師祖的故事……!”
“哈哈哈,師父他有什麼好講的嘛。”她那會總是很無奈,可惜最後不得不敗給景兒那哭哭啼啼的樣子,“好,我想想,講你的兮風師祖——前幾天……”』
墓幺幺的臉前一涼,一陣熟悉的花香掠過她垂下的眼睫前。她回過神來,看到狐玉琅不知何時望向了她。
她意識到自己失神太明顯了,忙咳嗽了兩聲掩飾。
兮風和應熙景似乎並未注意到她的失神。
他緩緩開口——
“這雩芳穀花開滿穀,倒叫我念起,曾在北方一邊陲小城偶見過一種花。此花生得與野花一般,曾被奧醫鑒為可入藥食。後,有此花入藥的丹藥俱出了事。於是發現那花的山中城下,有格外目善的異士尋根發現,那花並非是普通的花,而是一種野獸的尾鱗。隻不過是那野獸習性土中沉眠,未被發現。而後,又有善察巧食的能人發現這種野獸渾身是寶,入膳大補,引得山下滿城開始捕獵此獸。最後——這座小城滿城傾覆,一夜之間,被埋入山石之中,待我趕到時,已隻餘寥寥幾人。其中便有那幾個能人異士,捶胸頓足痛哭流涕,‘我城何所滅’。小王爺,你可知這是為何?”
“容本王一猜,那獸常年埋於山石之中,早與那城上之山融為一體,被常年捕捉,自會引得山石鬆動,山體潰塌。”狐玉琅回答的完美無瑕。
“並非。”兮風輕輕搖頭。
“哦?”
“事實是,直到最後,包括我,也不知那城到底因何而覆滅。”兮風繼續娓娓而談,“小王爺,無論是你,還是我,這世間萬物,天理大道,總有目不及處、指不及地。洞悉若微,並不能洞悉萬物。縱然撥草瞻風,也難免隻見牝牡驪黃,不見其質本為何。小王爺想做那能人異士未嘗不可,可若平惹那獸之下的因果加身,日後,又像那些個能人異士哪裡問一句……”
兮風兩指微晃,視線似流水緩緩,從金銅高盞之上落於對麵的狐玉琅,指尖那流光溢彩似劍意如霐,“——我城何所滅?”
久久。
狐玉琅竟是笑出了聲音,泠似泉音的笑聲落在他指中的酒盞之中,“哈哈……我城何所滅?本王,謝將軍慨真率言。”
說罷,他端起酒杯,掩指一仰而儘。
杳杳天際的月光,從狐玉琅身後投與周身似火浪燒至白灼的光暈,將夜色都燒碾成碎滅的星渣,“本王雖不能洞悉萬物,但……將軍你可能忘記了,數百年以來,本王洞悉之物,無一不為掌中之物。於是將軍誤會了一件事……”
他將手中杯盞輕放與桌上,金玉交碰的聲音,柔潤至極。
“本王與將軍一樣,從不是能問出‘我城何所滅’這個問題的人。相反,本王,是讓人跪在地上,捶胸頓足、痛哭流涕問出這個問題的那個因,那個果——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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