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枝醒來的時候,自由一日已然宣告結束。
可天色其實才微微亮,東方那輪日頭足足還有小半個身體卡在地平線上,而戰場上的硝煙尚未散儘,金色的天光肆意潑灑,連帶硝煙和天邊的雲霞一並染成絢爛的色彩。雲霞下的校園儘是破敗,大概龍類大規模入侵也不過如此了,活像個亂葬崗,草坪綠化帶甚至噴泉裡橫七豎八躺的都是黑色或是深紅色的屍體。
鏗鏘有力的進行曲通過播音係統響徹校園,像是某種信號,而後一棟不知名的建築大門中開,醫生和護士們蜂擁而出,提著帶徽記的手提箱。
屍橫遍野的戰場轉眼間就變成了熱火朝天的體育場,醫生護士們挨個給中槍的人注射針劑,然後為那些暈倒時候扭傷關節的“死人”們按摩肩背,順便記錄他們的學號。
死人一個個摘掉頭上的麵罩之後,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這些人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交頭接耳,想知道勝負,但都有些茫然,兩隊的領袖愷撒和楚子航橫屍在停車場上,你枕著我的胳膊,我枕著你的大腿,難得的親密,胸口都是巨大的血斑,旁邊是村雨和狄克推多。
薑枝幾乎算是最後醒來的那批人之一了。她醒來時旁邊的路明非像隻被人踩中尾巴的小笨狗,一邊呲牙一邊嗷嗷叫,繞著她不停打轉。
護士給她打完麻醉子彈的解藥,她剛悠悠醒轉,路明非就恨不得撲上來舔她的臉:
“薑枝!你沒事吧薑枝?!”
“我能有什麼事啊我……”薑枝氣若遊絲地嘴硬,“臥槽就算我沒事你也彆抱上來啊,要死了要死了……”
路明非這才放開她。
小笨狗有點尷尬地抓了抓頭。剛剛他實在是擔心薑枝的狀況,一時間竟忘記了男女大防,現在才算回過味兒來……有點擔心薑枝罵自己流氓的同時,他還是沒放下心來,慫了吧唧縮著腦袋又問了一遍:
“你真沒事嗎?”
“隻要你彆再突然衝上來抱住我我應該就沒事,”薑枝慢慢翻了個白眼,“有事好好說!彆動手!”
沒事這種話當然是拿來哄小路同學的。
事實上剛醒過來的時候薑枝覺得全身簡直要散架了,尤其是胸口那塊,就算她提前換上了繳來的防彈衣,也覺得胸口好像被整個打穿了。
幾乎打穿她胸口的子彈來自一把大槍——所謂的“狙擊之王”,美國產巴雷特M82A1狙擊步槍。
楚子航沒騙凱撒,也沒騙他們這兩隻鬼鬼祟祟的小老鼠,他麾下那女生果真是頂級的狙擊手,甚至毫不遜色於那位在冬季戰爭中大放異彩的“白色死神”西蒙·海耶。
即便他們已經占據了整個戰場的絕對製高點,腳下這座教堂的鐘樓,那女生也能以下克上,精準地抓住路明非探頭射擊的瞬間開槍。
當時薑枝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就率先一步行動起來——看見瞄準鏡反光的瞬間,她就下意識把路明非護到了身後。
然後她就兩眼一黑。
失去意識之前她還沒忘罵那溝槽的校董會兩句。一場真人CS而已,居然連巴雷特和單兵火箭筒這樣的大殺器都拿出來了……雖然那把大狙大概率受過專門改造,不然教堂的鐘樓裡恐怕已經遍地都是薑枝碎片了,路明非想救她還得先拿掃帚簸箕把她收集起來……
果然這卡塞爾學院就是他媽是個巨大的精神病院,裡麵全是載歌載舞的精神病!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她也不是什麼正常人。
薑枝忽然歎了口氣,用胳膊支起身體。
校醫給她注射的那些針劑裡大概有腎上腺素的成分,之前胸口難以忍受的劇痛如今已然削減了許多。
從擔架上坐起的少女看似弱不禁風,可她轉過頭跟路明非說話時威風凜凜,好似那拔矢啖睛的夏侯惇,眼珠子都沒了也滿不在乎,隻顧著問隨身的副將小路戰況如何:
“怎麼樣,贏了沒?乾沒乾死那兩個騷包貨?”
“好像贏了……”副將小路抓了抓頭。
“什麼叫好像贏了?”薑枝聽不得這個,“贏就是贏輸就是輸!哪兒來的中間態……你跟他們同歸於儘了?”
“那倒沒有……”小路表情糾結,簡直要把頭抓禿了,“應該是……贏了吧。”
他委實不知道該怎麼跟薑枝描述當時的情況。
有點像爛大街的勇者戰魔王,本來勇者小路在兩位魔王麵前苦苦支撐……當然倒也沒那麼苦,不過當時要是再僵持下去,說不定兩位魔王真能想辦法摸上來,把他們這兩人勇者小隊輕鬆拿下……可隨著那聲槍響,薑枝在他麵前如秋葉般倒下,明知道這隻是場真人CS薑枝不會有生命之虞,可還是有什麼東西在路明非心底轟地燃燒起來。
魔王們正為牧師之死彈冠相慶,以為勝券在握了,然而勇者悄然握緊了聖劍。那一刻果真有什麼友情和羈絆的力量在路明非單薄的身軀內湧動,暴戾而決絕,驅使他扛起了單兵火箭,瞄準隱藏在對麵小樓的狙擊手。
他甚至沒有像平時那樣畏手畏腳,擔憂單兵火箭會不會威力過大傷到或者乾脆殺死那狙擊手。
那一瞬間,他隻想要狙擊手死。
對停車場裡躲藏的那兩個騷包貨也一樣,他毫不猶豫就拉開手雷拉環,估算好時間丟了出去,明明在這之前他甚至都沒碰過那些冰冷的鐵疙瘩。
仿佛有魔鬼,有個隱藏在他腦海深處的魔鬼在那一刻蘇醒了,它低聲對他耳語,它蠱惑他說:
“魔王算得了什麼呢?哥哥,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物啊!”
於是魔鬼操控了他的身體,主宰了這片戰場。
想到這兒路明非忽然打了個寒顫。
薑枝還在追問:
“應該又是什麼意思?你有本事把那倆騷包貨乾死,有本事承認呐!”
路明非聽出薑枝在用《情深深雨濛濛》裡雪姨的口吻說話了,“我又沒搶男人!我性取向是正常的好麼!不過人倒確實是我做掉的……”
薑枝聞言忽然朝路明非湊了過來,幾乎要貼到他身上。
路明非大驚失色,心說難道你還真要來試試我的性取向麼?薑姐不要啊!
實在是太近了,近得他能嗅到薑枝身上的香味。
路明非其實是個對氣味很遲鈍的笨小孩,辨認不出各式各樣的花香,也分不清沐浴露洗發水和護發素的味道。他隻單純覺得薑枝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清冷而遙遠,乾乾淨淨的,就算在網吧那種地方,在滿屋的煙味兒和汗味兒裡,他也總能敏銳地捕捉到那縷幽遠的香味。
後來有次他不知怎麼的和薑枝聊起這個了,薑枝就哈哈大笑,說其實不是洗發水什麼亂七八糟的味道啦,是體香!也不知怎麼的你薑姐天生身上就有股香味兒,很像忍冬,知道什麼是忍冬嗎?哎呀,其實就是金銀花啦,隻不過我覺得忍冬這個名字更好聽一些。
因為薑枝,路明非記住了忍冬這個名字。
明明他也不是沒在現實裡見過金銀花,可也不知道為什麼,在他心目中,金銀花是金銀花忍冬是忍冬,它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他喜歡的是想象中絕世而獨立的忍冬,而不是那種著金飾銀常常與清熱解毒掛鉤的淡雅花朵。
人或許就是這樣奇怪的動物,總會因為某個人固執地記住某些沒什麼意義的東西,無論如何都不肯忘記。
忍冬的香氣在前,路明非下意識移開視線,嘴唇翕動,就要講上一兩句煞風景的爛話轉移話題。
可這時薑枝忽然衝他壞笑,“我就知道你能做到。”
路明非愣了愣。
薑枝又伸手握拳捶捶他胸口:
“人啊,有時候不逼一逼自己,就不知道自己的極限究竟在哪兒,對吧小路同學?你可是軍訓打靶十槍百環的神槍手,就不能對自己有點自信麼?”
“原來薑枝你剛剛是故意給我擋槍的?”路明非抓抓頭,心情有些微妙的複雜,“就為了激發我的潛能嗎?至於做到這種程度嗎……”
“哼哼,”薑枝從擔架上站起來,“你就當是吧!總之,彆整天縮著脖子耷拉著肩!你可是我薑枝的左膀右臂,在外麵不許沒精打采地給大哥丟臉!”
路明非沒搞懂薑枝口中的“你就當是吧”究竟是什麼意思,但還是下意識立正了,挺胸抬頭,說:
“收到!”
這時候其他躺屍的學生也陸續醒來,發覺了自家老大和對頭老大雙雙躺屍伏誅的驚人事實,當即就有人大喊:
“誰乾的!”
剛剛還挺胸抬頭的路明非出溜一下把脖子縮回去,肩膀眉毛也像平時那樣耷拉下來,瞬間就變回了那隻賊頭賊腦的小老鼠,滿臉“不關我事我隻是個無辜路人”的表情。
一個戴細圓框金絲眼鏡、腦袋禿得發亮的小老頭兒拿手帕捂著口鼻、皺著眉頭、唉聲歎氣,向路明非這邊走來。經過滿是彈痕的牆壁,他的歎息聲就越發感人,看來他根本不在乎死了多少人,而是心疼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