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薑枝和路明非帶完話,古德裡安教授就走了,行色匆匆,走的時候嘴裡念念有詞,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東西。
“是他的終身教授職稱,”芬格爾用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的火鉗捅捅炭火,濺起絲縷飛星,“為了拿到學院的終身教授職稱,教授已經忙活十幾年了,現在好不容易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他怎麼會輕言放棄呢?”
“終身教授?”路明非不明覺厲,“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誰讓你是前所未有的‘S’級?”芬格爾看薑枝手裡的串吃完了,殷勤地又給遞了兩串剛烤好的過去,“哈佛的終身教授要想轉成咱們學院的終身教授,必須要成功培養一位學生……”
“也就是說在小路同學之前,古德裡安教授一位像樣的學生都沒培養出來過?”薑枝好奇地問。
芬格爾驕傲地挺起胸膛,“在路明非之前,我是教授帶過的唯一一個學生!”
旁邊路明非隻覺兩眼一黑。
本來他就覺得自己的大學生活夠多舛多難了,芬格爾這段話無疑又給了他沉重的一擊。
時至今日他忽然就和當年指著他鼻子恨鐵不成鋼說他簡直是個秤砣拉低了全班平均分的班主任感同身受了,看著嬉皮笑臉的芬格爾他隻覺得有心殺賊無力回天!
“具體是教授的教育方針有問題還是師兄你實在不求上進?”薑枝又問。
“當然是我不求上進!”芬格爾相當坦蕩,敢做敢認,“教授雖然平時是脫線了點,可絕對是位好老師!”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幫一位好老師拿到他應得的終身教授職稱呢?”薑枝眨眨眼,“難道芬格爾師兄你有什麼難言之隱麼?”
都說美國的流浪漢日本的高中生沒一個簡單的,初見廢柴師兄時他那副尊容儼然就是個露宿街頭的流浪漢。再說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在卡塞爾學院這種遍地瘋子和天才的地方連著留級四年還不被勸退……
種種原因讓薑枝覺得廢柴師兄或許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白爛,她決定大膽試探一下。
廢柴師兄聞言臉色驟然一變。
有戲?薑枝想。
下一刻廢柴師兄眼神犀利起來,讓人不由驚呼一頭豬居然也會流露出鬣狗般的凶狠表情。
“完蛋!”鬣狗一拍腦袋,痛心疾首,“我忘了今晚食堂有迎新晚會!澳洲M9的雪花菲力和波士頓龍蝦不限量供應!現在好像還來得及……”
“師弟師妹你們慢慢吃!不用等師兄了!”
於是在薑枝和路明非的注視下,廢柴師兄好似脫韁的野狗一樣飛奔起來,瞬間就消失在天台門後。
“哈……哈呀一!(好快)”路明非驚得塑料日語都蹦出來了,“剛剛是博爾特在我麵前百米衝刺麼!”
“是你親愛的廢柴師兄在狂奔,”薑枝歎了口氣,“跑的比兔子還快!”
“不也是你師兄嗎?”路明非試圖把薑枝也拉下水。
“還真不是,”薑枝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沒想到吧?我的導師可不是古德裡安教授,你之所以跟廢柴師兄分到一個寢室是因為你們倆成了同出一門的師兄弟,而我的導師是阿爾貝特·凱塞林教授!”
“我噻薑姐你這麼快就把情報打探清楚了麼!到卡塞爾上學真是屈才了!我看你更適合去軍情六處高就!”
“這倒不是我的功勞……”薑枝難得有點心虛,“是同寢的那個俄羅斯女生告訴我的,我猜古德裡安教授之前說他要去俄羅斯麵試的那個候選人就是她。”
“女寢麼?”路明非頓時想入非非,“也跟我們男寢一樣是雙人宿舍?”
“是啊。”薑枝竟有些失望,“來之前我還以為女寢起碼是四人間來著,我都做好了迎接四個人有十一個群聊的經典場麵……”
“十一個群?女寢建這麼多群做什麼?是上頭派下來了什麼非建不可的硬性指標嗎?”
“鬼知道,電視劇小說裡不都是這麼演的?勾心鬥角啊明槍暗箭啊就跟宮鬥似的……想想好像還挺有意思的。”
路明非嘴角抽搐了下。
他完全沒法腦補出薑枝和烏泱泱一群女生宮鬥的場麵。他隻能想象出薑枝身穿龍袍頭戴冕旒端坐龍椅之上,淵渟嶽峙不動如山,下麵後宮佳麗互相栽贓陷害猛扯頭發拚命爭寵,隻為博陛下一笑,可陛下卻隻會冷冷撂下句:“賣弄風情,殺!栽贓陷害,殺!今天進門的時候先邁了左腳,也殺!”
眾佳麗對陛下癡情一片,陛下卻不識風情,辣手摧花,滿腦子都隻有“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
薑姐你還是放過那些個可憐的女同學吧!
路明非在心裡吐槽。
薑枝卻好像猜到了小路同學在偷偷說她壞話,似笑非笑,手裡的簽子銀光一閃,好像隨時都能取下小路同學的項上狗頭:
“笑得這麼賊在想什麼呀小路同學?”
路明非心說苦也!臣妾既沒賣弄風情也沒栽贓陷害今天就沒敢來覲見陛下……陛下還請饒了臣妾!
“我在想……”他急中生智,“咱們到底該怎麼應對明天的3E考試。”
提起這個薑枝也跟著苦惱。
“是啊,這可怎麼辦?”女孩自言自語著,忽然起身,立身於無邊的夜幕之中。
走路時她搖搖晃晃的,讓人不由擔心她是不是喝多了,可她的眸子分明瑩亮澄澈,像柳宗元筆下的小石潭。有月輝落在她的眼裡,是群魚一般的浮光掠影,皆若空遊無所依。
路明非下意識也起身,跟了上去。
薑枝當然聽到路明非的腳步聲了:
“怎麼,你不會怕我喝醉了變成失足少女,從天台上摔下去吧?”
“怎麼會,薑姐你不是千杯不倒麼……”其實路明非確實在擔心這件事,可他沒膽子說。
“哈哈哈哈哈哈!”薑枝笑得前仰後合,“騙你的,你不會真信了吧?”
“我當然沒信!”路明非確實沒信,那天薑枝剛對他自誇過酒量,轉頭就醉成了那樣。
不過她酒品倒蠻不錯,喝醉了也不滿地打滾發酒瘋,隻安安靜靜地走路,發呆,摸他的頭,摸完倒頭就睡……倒像隻遊離世外的孤魂野鬼。
路明非認識薑枝的時候,她似乎就是隻孤魂野鬼了。
網吧裡的熟客都認識她,見了她都會打聲招呼,看起來她好像人緣還蠻好的,是路明非最羨慕也最討厭的那種人啊……跟趙孟華一樣,仿佛生來就是光芒萬丈要去普照世間的,走到哪兒哪兒一路生花,長得漂亮朋友多,開朗大方人人愛,跟他這種陰暗潮濕的小老鼠斷然不同。
所以最開始薑枝主動搭理他的時候他不僅受寵若驚,還有點戒備,是小老鼠偶然被太陽垂憐的……嫉妒和恐懼。可跟薑枝認識了有一段時間之後,路明非才發現薑枝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太陽!她其實也是隻小老鼠,上網的時候喜歡挑網吧最角落的機子,腿都要蜷縮起來,整個人變成小小的一團,戴上耳機誰也不愛,鍵盤敲得劈裡啪啦。
小老鼠不喜歡太陽,那太刺眼了;可小老鼠確實是喜歡小老鼠的,兩隻小老鼠在一起當然要齊心協力去偷奶酪!被發現了就鬼鬼祟祟地逃跑,哪怕死了其實也不可怕,反正也是從陰溝裡來往陰溝裡去。
“薑枝……”路明非抓抓頭,他腦子裡其實有大堆大堆的話,關於他的小老鼠理論,關於即將到來的3E考試,關於其他——可嘴張開的時候那些話全都變得蒼白無力起來,果然任何理論付諸實踐時都難得可怕,“你要不往回站點?”
薑枝沒說行還是不行,薑枝忽然一步跨到了天台邊緣的矮牆上。
夜風獵獵,少女的墨黑發絲被風裹起卷著散開,好像要融化進夜色裡,可她的小臉瓷白,T恤下的小腿也瓷白。夜風勾勒出她纖細的身體曲線,她站在那兒,像隻輕盈的雨燕。
路明非大驚失色:“你不會真要跳下去吧!快下來!”
他下意識要撲過去,把薑枝拽回來。
“想多嘞!”薑枝卻轉過頭朝他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我還沒活夠呢?乾嘛要跳下去?”
“來!”她在矮牆上坐下來,小腿在半空晃晃悠悠,伸手拍拍旁邊的位置,“你也坐!”
路明非硬著頭皮走過去,站在牆邊探頭往下看了眼,猛地把頭又縮回來。
“能不坐在上麵嗎……”他哭喪著臉,“你忘了我恐高麼……”
“哎呀,怕錘子!”薑枝強行把小路同學拽了過去,“你自己不也挺喜歡待在天台上看風景嗎?”
路明非心說我愛看是愛看,可我都是待在安全範圍看的,安全第一啊薑姐!
可最後他還是勇敢地走了上去,和薑枝並排而坐。
薑枝說的沒錯,放學之後或者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確實一個人偷偷出門。
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好像是故事裡的遊俠或者要趁著夜色去行俠仗義的超級英雄……實際上他隻是要沿著樓梯上樓,越過那扇朽爛了半截的木門去天台。
天台上堆著嗡嗡響的空調外機組,幾個紙箱子、兩台破馬達和人家扔掉的破沙發和木茶幾,路明非熟練地在這些垃圾之間跳躍,輕盈得好像隻長了翅膀的袋鼠,好像隨時都可能飛起來……月光下他的影子映在地上拉得老長,頭頂是月亮和曆代的星辰。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卡塞爾學院的夜空要比老家那個濱海小城的夜空純淨不少,或許是學院選址的原因吧?山裡的星星當然要比城裡的星星更亮更閃。
路明非坐在薑枝旁邊,抬頭呆呆地看著星空,原本因這亂七八糟一天瞎蹦的心忽然就平靜下來。
“好看吧!”薑枝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好看。”路明非下意識回答。
“好看就多看!”薑枝往後傾了傾,用胳膊撐住身體,她順手帶來的那瓶啤酒就放在旁邊。
其實路明非也順手帶了瓶啤酒過來……他們兩個人挨著坐,啤酒分列兩邊,該說不說還挺對稱。
“其實你不想回去,對吧?”薑枝忽然用胳膊肘輕輕捅了捅路明非。
“還好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哪裡其實都一樣啦……”嘴上這麼說著,路明非的肩膀卻都耷拉下來了。
“切,”薑枝翻個白眼,“鬼才信嘞,你知不知道你說這話的樣子跟剛被大灰熊抓去擦屁屁的小白兔一樣!”
“有那麼衰嗎……”路明非眉毛也耷拉。
“有這麼衰!”薑枝語氣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