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元月二十三,許昌,相府。
曹操緊鎖眉頭,拈著一枚白子靜靜的懸在棋盤上,許久,曹操將棋子丟回木盒,苦笑著推了推麵前的棋盤道:“這一局是我輸了。”
“此局未及中盤主公便投子認輸,倒令在下有些惶恐了。”郭嘉將手中的一把棋子倒回棋盒,“若在幾年之前,縱然盤麵已是山窮水儘,主公也會涉險一搏。”
曹操低低的笑了起來:“奉孝,與其說對弈是在較量棋藝的高下,倒不如說是在進行心理的博弈。絕境中的拚死一搏,隻是博對方一時不慎的失手,以奉孝今日的心性,不會做出愚蠢的事情,與其狼奔豕突,不如爽快認輸。所以我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願自取其辱。”
郭嘉起身離席道:“主公恕罪,在下失言了。”
曹操擺了擺手道:“坐。奉孝,你我是君臣亦是朋友,這裡沒有外人,不必帶著朝堂上臣子的謹慎,畏手畏腳的,我不習慣。”
郭嘉躬身長拜道:“在下蒙主公知遇之恩,雖萬死不能相報。主公此時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雍容氣度,丞相風儀,在下不敢褻瀆。”
曹操整了整袍袖,離座起身,將拜伏在地上的郭嘉扶起,笑罵道:“同我行這些虛禮做什麼,卻不見你向我討要姬妾時帶著這份顧忌。”
郭嘉順勢起身道:“主公,君臣之禮不可廢。”
曹操歎道:“看到你這幅模樣,不禁感慨這些年我雖然位極人臣,卻是前所未有的孤獨。”
“古來成大業者都不免孤獨。”郭嘉一改往日的毫無顧忌,神色肅然,“孤是王者的稱謂,獨取唯一無二之意,所以隻有獨一無二的王者才有資格享受孤獨。在下所知的孤獨,不是一種心情,而是一種狀態。”
曹操一挑眉,示意郭嘉繼續講下去。
“在下以為,孤獨是一種圓融的狀態,人隻有在孤獨的時候,心才會真正的平靜下來,從感受孤獨到享受孤獨,是心性的升華,即是古來聖賢所求的最高境界——孤獨不苦。”郭嘉道。
“孤獨不苦。”曹操反複咀嚼著這四個字,良久才淡淡的一笑:“孤獨不苦,苦者難享孤獨,這是公卿的風範,士族的胸懷。聽來總似出自文若之口,不像奉孝的感悟。”
郭嘉搖頭歎道:“在下出身寒門,原是不該與主公談論這些風範胸懷。”
“怎麼說?”曹操問。
“就好比眼前的這盤棋。”郭嘉指著棋盤上的殘局,“主公這幾年的棋力大有長進,對全局的掌控更是有了全新的見解。但是如在下之前所說,若在幾年之前,就算主公看出這盤棋走投無路,也會困獸猶鬥到最後一步,哪怕是敗,也要憑借惡戰奪回一點優勢,而現在……”郭嘉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措辭。
“奉孝但說無妨。”
郭嘉攤開雙手道:“縛手縛腳,多了很多顧忌。不但孤獨,而且辛苦。”
曹操自顧自的踱起步來,靜靜的內堂之中隻剩下腳步聲。曹操忽的席地坐了下來,就著平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麵,曹操看見自己的麵容,當年那個以五色棒嚴肅法紀的少年郎不見了,現在的自己兩鬢早已染上了風霜的痕跡。曹操似在自言自語,語氣蒼涼而疲倦:“孤獨而且辛苦,可見我是真的老了。”
郭嘉為之語塞,不知如何接下去。
隻一刻的沉默,曹操的臉色便恢複了平靜,他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塵道:“既然辛苦,便要學會苦中作樂,今日突然召奉孝前來,便是為了對弈取樂。”
“主公莫要消遣在下,虎衛將軍許褚傳命,想必並非為了對弈,而是有大事。”
“奉孝最近有些無趣,不過確實有些事情想要找你聊聊。”曹操邊說邊走到了窗邊,隨手拍了拍窗欞,遙遙的看著肅蕭的天際,“記得攻破壽春後,奉孝曾勸我縱火焚燒整個壽春城,我因一念之仁,沒有應允。如今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孫策便將壽春城務恢複了二三成,雖然遠遠不及以前,卻也足以成為他今後進擊淮北的跳板。奉孝是不是覺得我因婦人之仁,錯失了良機?”
“在下不敢。主公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區區一座壽春城,於天下來看,實在是微不足道。”
曹操搖了搖頭道:“錯了便是錯了,不能不承認。但我最大的錯誤是竟然允諾孫策出兵荊州。劉表老邁,劉琦無能,哪裡擋得住江東的老虎。”
郭嘉皺眉沉思了片刻,長拜下去道:“主公,事情倒也不是沒有回轉的餘地。”
“奉孝有什麼可以教我?”曹操的雙眼熠熠生輝。
“孫策奪取荊州是必然之事,劉表隻能拖住他,無法阻止他,但是他被拖住的這段時間,卻給了我們回轉的餘地。”郭嘉道,“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取下荊北的宛城南陽一帶,否則日後孫策若從此處和壽春兩路出兵,許昌將陷入腹背受敵,無險可守的困境。”
曹操略略沉默:“話是不錯,但是此時袁紹陳兵河北,虎視眈眈,我若貿然出兵宛城,能夠一舉而下倒還好說,一旦被拖住,隻怕……”
“主公無須擔心。”郭嘉微微的笑了,笑中帶著勝券在握的驕傲,“在下有一計,可教主公在拿下宛城的同時,後方也安若泰山。”
曹操笑道:“奉孝有何妙計?”
“主公,劉表的繼室蔡氏新生一子,為了讓此子能夠取代劉琦成為荊州之主,蔡氏宗族暗中蓄積力量,近來已頗具規模。劉琦雖然無能,卻不愚蠢,經過這些年的積累,他手下的勢力亦不可小覷,這也是蔡氏隱忍不發的原因之一。孫策此時發兵荊州,任何一方動用手中的兵力去與孫策抗衡,都有可能導致自己在這場奪儲的戰鬥中敗北。所以,此時荊州可用的,除了江夏的黃祖之外,隻有駐紮於南陽宛城的張繡。張繡在這場奪儲之戰中的態度一直不明朗,借此除掉他對雙方來講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郭嘉緩緩說道。
“不錯,換做是我,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曹操微微點頭道,“劉琦蔡瑁是治國用兵的蠢材,卻是爭權奪利的奇才,可笑可歎。”
郭嘉笑道:“但是張繡的謀士是誰,天下毒士賈詡賈文和,此人通權達變,乖覺無比。以如今的形勢,賈詡必會勸說張繡投降於主公或者孫策中的一方,至於如何選擇,最好的辦法就是接受荊州的命令,去與孫策進行一場對壘。若張繡勝,則必會以此為晉身之計,攜宛城一起投降主公;若孫策勝,張繡投降之後,宛城無人駐守,主公雷霆天降,豈有不下之理?”
曹操沉思道:“言之有理。”
“除此之外,請主公傳天子詔,封袁紹為大將軍。袁紹好謀無斷,見小利而忘義,主公主動示弱,我料其必誌驕意滿,停兵不前。另外,請主公命曹仁引兵沿淮河北岸巡行,並頻繁更換駐兵的盔甲旗色,警示孫策,令其不敢輕易調動淮南一帶的兵力。之後主公便可靜作壁上觀,等待荊州方麵的消息,伺機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