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的指尖在粗糙的紙鈔邊緣摩挲,汗水浸透了他的襯衫,將那疊沉甸甸的鈔票黏在腰側。他站在邊境小鎮唯一的十字路口,望著土黃色的夯土牆在夕陽下泛出焦灼的光暈,喉嚨裡像是塞著把乾沙。
“要水嗎?”
一隻銅壺突然出現在視野裡,壺身上鏨刻的纏枝蓮紋在餘暉中流轉著暗啞的光澤。林深猛地轉頭,看見個穿靛藍對襟衫的男人斜倚在雜貨鋪門柱上,壺嘴正滴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圓點。
“不必了。”林深下意識按住腰側,紙鈔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他來這裡是為了找一個人,一個能把這批緬甸翡翠原石出手的人。三天前在瑞麗的夜市,有人塞給他張揉皺的煙盒紙,上麵用朱砂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寶石圖案,下麵寫著這個邊境小鎮的名字。
男人輕笑一聲,把銅壺往門內一遞。陰影裡傳來清脆的瓷器碰撞聲,他轉過身時手裡多了隻青花小碗,碗沿還缺了個小角。“王記雜貨鋪,在這裡開了三十年。”他用拇指叩了叩碗邊,“我爹說,過路的人十個裡有九個渴,剩下一個是忘了自己渴。”
林深的目光落在男人手腕上,那裡戴著串油潤的蜜蠟珠子,每顆都有拇指大小,在夕陽下透著溫暖的琥珀色。這種成色的蜜蠟在騰衝的店裡至少要價五位數,但男人就那麼隨意地戴著,仿佛隻是串普通的玻璃珠。
“我找個人。”林深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決定開門見山。他從褲袋裡摸出那張煙盒紙,展開時紙角簌簌作響。
男人的視線在朱砂圖案上停留了兩秒,忽然掀起眼皮看他。那雙眼睛很深,瞳孔的顏色比常人要淺一些,在暮色裡像兩塊浸在水裡的黑曜石。“找他做什麼?”
“做生意。”林深攥緊了煙盒紙,指節泛白。這批原石是他用全部積蓄從一個賭石瘋子手裡盤下來的,其中一塊開窗料已經能看見陽綠色,但他急著套現——妹妹在昆明的醫院等著做手術,住院費的催款單像雪片一樣寄到家裡。
“跟我來。”男人突然站直身體,轉身走進雜貨鋪。他的步伐很穩,靛藍色的衣擺在空氣中劃出利落的弧線,腰間掛著的銅鑰匙串叮當作響。
林深猶豫了半秒,最終還是跟了進去。雜貨鋪裡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混合氣味,有花椒的麻香,有皮革的腥氣,還有種淡淡的、類似鬆脂的清苦味道。貨架上堆滿了各種雜物,從馬燈到羊皮襖,從銅鎖到風乾的草藥,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群沉默的幽靈。
男人掀開後堂的門簾,一股更濃鬱的香氣撲麵而來。那是檀香混合著某種不知名的花香,林深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後堂很小,正中擺著張梨花木長桌,桌麵上鋪著塊暗紅色的絨布,上麵散落著幾顆切割粗糙的寶石,在油燈下閃爍著幽微的光芒。
“坐。”男人指了指桌旁的矮凳,自己則在對麵坐下,從抽屜裡拿出個放大鏡。他捏起一顆鴿血紅寶石,對著燈光仔細觀察,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乾淨整齊。
林深坐下時,後腰的紙鈔硌得他不得不調整姿勢。他看著男人專注的側臉,突然意識到自己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請問……”
“姓秦,叫我老秦就行。”男人頭也不抬,用鑷子小心翼翼地轉動著寶石,“你帶來的貨呢?”
林深這才想起自己把原石放在了鎮上的客棧。他剛要開口,老秦卻突然放下放大鏡,目光落在他汗濕的襯衫上。“不必去取了。”老秦從抽屜裡拿出個小巧的天平,“我這裡有現成的貨,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他打開一個紫檀木盒子,裡麵鋪著黑色絲絨,整齊地排列著十幾顆藍寶石。那些寶石大小不一,最大的那顆有鴿子蛋那麼大,在燈光下泛著深邃的靛藍色,像極了老秦身上襯衫的顏色。
林深倒吸一口涼氣。他雖然不是行家,但也看得出這些藍寶石的成色極佳,絕非普通貨色。“這些……”
“緬甸來的。”老秦拿起那顆最大的藍寶石,對著燈光照了照,“皇家藍,無燒。”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林深按在腰間的手上,“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做這行的。”
林深的臉有些發燙。他確實是個門外漢,要不是妹妹突然病倒,他現在應該還在昆明的大學裡教曆史。“我……我需要錢。”他低聲說,聲音有些發澀。
老秦挑了挑眉,把藍寶石放回盒子裡。“需要多少?”
“三十五萬。”林深說出這個數字時,心臟劇烈地跳動著。那是妹妹手術費的最低額度,也是他能湊到的全部錢數。
老秦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你身上帶了多少?”
林深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解開腰帶,把那疊用報紙層層包裹的鈔票放在桌上。三十五遝嶄新的人民幣,整整齊齊地碼在一起,散發著淡淡的油墨味。
老秦拿起一遝鈔票,用手指撚了撚。他的動作很輕柔,仿佛在撫摸某種珍貴的織物。“這些錢,不夠買那顆最大的藍寶石。”他說,“但可以買這三顆小的。”
他從盒子裡挑出三顆指甲蓋大小的藍寶石,放在天平上稱了稱。“正好三十五萬。”老秦說,“成交嗎?”
林深看著那三顆小小的藍寶石,心裡有些猶豫。他原本是想賣原石,現在卻變成了買寶石,這似乎有些偏離初衷。但他又想到醫院裡的妹妹,想到醫生那句“再不動手術就晚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成交。”
老秦把三顆藍寶石用軟布包好,遞給林深。“拿著吧。”他說,“這些寶石,比你想象的要值錢。”
林深接過寶石,小心翼翼地放進貼身的口袋裡。他拿起桌上的鈔票,遞給老秦。就在兩人的手即將接觸的瞬間,外麵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魯的喊叫。
“開門!開門!”
老秦的臉色微微一變,迅速把鈔票塞進抽屜裡,然後合上紫檀木盒子,鎖好抽屜。“躲起來。”他低聲對林深說,指了指牆角的一個大櫃子。
林深來不及多想,連忙鑽進櫃子裡。櫃子裡堆滿了各種雜物,散發著一股陳舊的木頭味。他從縫隙裡往外看,隻見幾個穿著製服的人衝進了後堂,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
“秦老板,最近生意不錯啊。”那個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說,眼睛在房間裡四處掃視。
“張隊長說笑了。”老秦不動聲色地擋在長桌前,“小本生意,混口飯吃而已。”
“混口飯吃?”張隊長冷笑一聲,“我可是聽說,有人看見你收了批‘好貨’。”他揮了揮手,“給我搜!”
幾個手下立刻開始翻箱倒櫃,貨架上的東西被扔得滿地都是。林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生怕那些人會打開自己藏身的櫃子。
就在這時,張隊長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紫檀木盒子上。“這是什麼?”他伸手就要去拿。
“隻是些不值錢的石頭。”老秦一把按住盒子,“張隊長要是喜歡,隨便拿幾顆玩。”
張隊長眯起眼睛,盯著老秦看了幾秒。“秦老板,你這是不給我麵子啊。”他突然提高了聲音,“我告訴你,最近上麵查得緊,要是讓我查出你私藏違禁品,有你好果子吃!”
老秦的臉色有些難看,但還是鬆開了手。張隊長打開盒子,看到裡麵的藍寶石,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好東西啊!”他拿起那顆最大的藍寶石,貪婪地看著,“秦老板,這些寶石我先替你保管著,等我查明沒問題了再還給你。”
老秦咬了咬牙,沒有說話。張隊長得意地笑了笑,把盒子揣進懷裡,帶著手下揚長而去。
等那些人走遠了,老秦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打開櫃子,對林深說:“出來吧。”
林深從櫃子裡出來,心裡充滿了愧疚。“對不起,連累你了。”他說。
老秦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容。“不關你的事。”他說,“張隊長早就想找我的麻煩了。”他頓了頓,“那些寶石,對你很重要嗎?”
林深點了點頭,把妹妹生病的事情告訴了老秦。
老秦聽完,沉默了片刻。“我送你去車站吧。”他說,“再晚就沒車了。”
林深感激地看著老秦,點了點頭。兩人走出雜貨鋪,夜色已經籠罩了整個小鎮。老秦從倉庫裡牽出一輛摩托車,發動起來。
“上來吧。”他說。
林深坐在摩托車後座上,緊緊地抓住老秦的衣角。摩托車在寂靜的街道上行駛著,風聲在耳邊呼嘯。林深看著老秦的背影,心裡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到了車站,老秦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布包,遞給林深。“這個給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