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剛過,碎玉軒的梨樹枝頭就綴滿了雪似的花苞,風一吹,細碎的花瓣便簌簌落在廊下的青磚上,沾著晨露,像是撒了層碎銀子。艾菲抱著一疊漿洗好的素色綢衫跨過門檻時,正看見甄嬛對著銅鏡抬手旋身,月白色的裙裾在空中劃出一道柔和的弧線,卻在轉身的瞬間微微踉蹌了一下,眉頭也輕輕蹙了起來。
“小姐,歇會兒吧?”艾菲把衣裳放在竹籃裡,快步走過去,遞上搭在臂彎的帕子,“都練了快一個時辰了,額頭上全是汗。”
甄嬛接過帕子按了按鬢角,望著鏡中自己略顯緊繃的模樣,輕輕歎了口氣:“下月皇上要在禦花園設宴,邀了宗室親眷,也讓我們這些宮裡人露兩手。我想著許久沒跳《驚鴻舞》了,趁這幾日練練,免得屆時失了態。可你瞧,這胳膊腿都僵了,轉個圈都不穩當。”
艾菲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銅鏡,見自家小姐一身素衣,長發鬆鬆挽著,雖未施粉黛,眉眼間卻仍帶著幾分愁緒——自打上次華貴妃在宴席上借舞刁難,小姐便總怕在這類場合出錯,練舞時也比往日拘謹了許多。她心裡琢磨著,得想個法子讓小姐鬆快些,便笑著說:“小姐這已經跳得極好啦,比去年在倚梅園跳的還要好看呢!不信您等著,奴婢給您學一遍,您就知道自己多出色了。”
甄嬛愣了一下,隨即失笑:“你這丫頭,什麼時候也會跳舞了?我怎麼不知道。”
“奴婢這是‘現學現賣’,跟著小姐剛才的樣子比劃,保準能讓您樂一樂。”艾菲說著,擼了擼袖子,往殿中寬敞處一站,學著甄嬛方才的姿勢,先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抬手——可她平日裡端茶送水慣了,胳膊抬得又快又直,活像要去夠房梁上的匾額,手腕也忘了翻,就那麼硬邦邦地舉著,惹得甄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艾菲見小姐笑了,心裡更有底,接著往後退了兩步,準備學那個旋身的動作。她記得甄嬛轉身時裙擺輕盈如蝶,便也學著往後一擰腰,可腳下沒站穩,身子晃了晃,差點撞在旁邊的花架上,虧得及時扶住了桌邊的瓷瓶才穩住。這一下動靜不小,瓶裡插著的幾枝迎春花都晃了晃,落下兩片嫩黃的花瓣,粘在她的衣襟上。
“哎喲,我的小祖宗!”甄嬛趕緊起身過來扶她,指尖戳了戳她的額頭,“你這哪是跳舞,分明是在拆我的碎玉軒呢!再這麼鬨下去,我這花架都要被你撞散了。”
“小姐您笑了就好。”艾菲嘿嘿笑著,也不拍掉衣襟上的花瓣,反而故意挺了挺胸,讓那兩片小黃瓣更顯眼,“奴婢這叫‘迎春伴舞’,比小姐的《驚鴻舞》還多了幾分新意呢!您要是覺得不夠,奴婢再給您來個更絕的。”
說罷,她不等甄嬛反應,就往後退到殿門處,學著戲本子裡見過的武將模樣,雙手抱拳往腰間一叉,然後左腿往前邁了一大步,右腿往後蹬直,身子往下一矮,做了個“騎馬蹲襠式”,接著雙手握拳,交替著往前“打拳”,嘴裡還念念有詞:“呔!本宮今日在此練舞,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打擾——哦不,是哪個花瓣敢亂掉!”
她這動作本就學得四不像,又故意把嗓子捏得粗粗的,活像個沒斷奶的小將軍,配上她臉上一本正經的表情,更是滑稽得不行。甄嬛笑得直不起腰,一手扶著桌邊,一手指著她,連話都說不完整:“你……你這丫頭,真是要把我笑死才算完!什麼騎馬蹲襠,我看你是想把我的地磚給踩裂!”
艾菲見小姐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淚,心裡彆提多高興,又故意維持著“打拳”的姿勢,慢慢往前挪,挪到甄嬛跟前時,突然腿一軟,“撲通”一聲坐在地上,還順勢往後一仰,靠在甄嬛的腿上,誇張地喘著氣:“不行了不行了,奴婢這‘驚鴻拳’太費力氣,得靠著小姐歇會兒,不然就要暈過去了。”
甄嬛被她這賴皮的模樣逗得無奈,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指尖觸到她發間沾著的花瓣,又忍不住笑:“你啊,真是個活寶。好了好了,彆裝了,起來吧,地上涼。”她說著,伸手去拉艾菲,卻沒料到艾菲突然握住她的手,往殿中拉了拉:“小姐也彆坐著了,跟奴婢一起跳‘迎春舞’唄!就像咱們小時候在甄府院子裡那樣,不管什麼姿勢,怎麼高興怎麼跳。”
甄嬛被她拉著站了起來,望著艾菲亮晶晶的眼睛,心裡那點因練舞而生的拘謹,忽然就散了大半。她想起小時候在江南的宅院裡,春日裡也是這樣,梨花開得滿院白,她和艾菲還有幾個丫頭一起,圍著花樹又跑又跳,沒有規矩,沒有章法,隻覺得快活。那時的舞蹈,哪裡需要什麼姿勢,不過是跟著風的節奏,跟著花的飄落,隨心而動罷了。
“好,就依你。”甄嬛輕輕點頭,嘴角揚起一抹真心的笑意。
艾菲見小姐應了,立刻來了精神,拉著甄嬛的手,先學著剛才自己那“僵硬抬手”的姿勢,故意把胳膊抬得老高,還晃了晃手腕:“小姐您看,這樣抬手,像不像要去夠枝頭的梨花?”
甄嬛被她帶動著,也跟著抬手晃了晃,隻覺得胳膊都輕快了許多,忍不住笑著說:“像,就是你這胳膊抬得太直,倒像是要把梨花枝給折下來。”
“那咱們就折‘花’!”艾菲說著,拉著甄嬛往窗邊走了兩步,然後突然往旁邊一跳,裙擺掃過地麵,帶起幾片落在地上的梨花瓣,她還故意踮起腳尖,身子歪歪扭扭地轉了個圈,嘴裡喊著:“小姐您看,奴婢這是‘花瓣轉圈圈’,比您那《驚鴻舞》的旋身還好看!”
甄嬛看著她轉得頭發都散了,裙擺上沾了不少花瓣,也跟著踮起腳尖,輕輕轉了個圈。這一次,她沒有刻意去想姿勢對不對,也沒有擔心會不會踉蹌,隻覺得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梨花的清香,拂過臉頰,裙擺也跟著輕輕飄動,舒服極了。她轉完一圈,正好對上艾菲的目光,兩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艾菲見小姐跳得自在了,又拉著她做了個更誇張的動作——她雙腳分開,身子往下蹲,雙手往兩邊張開,像隻展翅的小鴨子,慢慢往前挪:“小姐,咱們學小鴨子走路,這樣跳,肯定不會踉蹌!”
甄嬛被她逗得不行,也跟著蹲下身子,學著小鴨子的模樣往前挪了兩步,裙擺拖在地上,沾了些泥土,卻一點也不覺得在意。她甚至故意往艾菲那邊撞了一下,兩人都沒站穩,笑著跌坐在地上,後背靠著牆壁,望著殿中飛舞的梨花瓣,隻覺得心裡敞亮極了。
“不行了,笑得我肚子都疼了。”甄嬛捂著肚子,眼角還帶著笑出來的淚,“你這丫頭,儘出些鬼點子,哪有這麼跳舞的。”
“怎麼沒有?”艾菲也笑著喘氣,伸手撿起落在腿上的一片梨花瓣,遞到甄嬛麵前,“小姐您看,這花瓣都跟著咱們跳呢!您剛才跳的時候,比平時好看多了,一點都不僵了。”
甄嬛接過那片花瓣,放在指尖輕輕摩挲著,心裡忽然明白過來——她之前練舞,總想著要符合規矩,要跳得完美,怕失了身份,怕惹皇上或旁人不快,反而把自己框住了,連最基本的舒展都做不到。可方才跟著艾菲這樣胡鬨,沒有規矩,沒有顧慮,隻想著快活,反而把身體裡的僵硬都揉開了,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
“你說得對,”甄嬛望著艾菲,眼底滿是暖意,“還是你這丫頭有辦法,比我自己悶頭練一個時辰管用多了。”
“那是自然!”艾菲得意地揚起下巴,然後又想起什麼,趕緊爬起來,拉著甄嬛的手:“小姐,咱們再跳一會兒!這次奴婢不學小鴨子了,咱們學蝴蝶飛!就像《驚鴻舞》裡那樣,不過咱們飛得更自在些!”
甄嬛被她拉著站起來,整理了一下散落在額前的碎發,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梨花瓣,深吸了一口氣。這一次,她沒有再去想《驚鴻舞》的招式,隻是跟著艾菲的節奏,跟著風的流動,輕輕抬手,慢慢旋身,裙擺在空中劃出柔和的弧線,不再僵硬,不再拘謹,隻像一隻真正的蝴蝶,在梨花雨中自在飛舞。
艾菲在一旁陪著她跳,故意把動作做得誇張又靈動——時而抬手像要去接飄落的花瓣,時而踮腳像要跟著風跑,時而又故意晃一下身子,惹得甄嬛笑個不停。她知道,小姐要的不是自己真的會跳舞,而是這份能讓她放鬆下來的快活。隻要小姐能笑,能跳得自在,哪怕自己扮醜、裝瘋,都值了。
殿外的日頭漸漸升高,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甄嬛和艾菲身上,也落在那些飛舞的梨花瓣上,像是撒了層金粉。甄嬛跳著跳著,忽然停下腳步,望著艾菲,輕聲說:“艾菲,謝謝你。”
艾菲正跳得高興,聞言愣了一下,隨即笑著擺手:“小姐跟奴婢客氣什麼!隻要小姐能開心,奴婢天天陪您跳‘小鴨子舞’都行!”
甄嬛被她逗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啊,那往後幾日練舞,都得有你這‘小鴨子’陪著才行。”
“沒問題!”艾菲響亮地應著,又拉著甄嬛的手,“小姐,咱們再跳最後一圈,然後就去吃小廚房剛燉好的蓮子羹,補補力氣,下午再接著練——這次咱們肯定能跳得更好!”
甄嬛點點頭,任由艾菲拉著,再次抬手旋身。這一次,她的動作輕盈如蝶,裙擺飄動間,帶著梨花的清香,帶著春日的暖意,更帶著那份因艾菲的誇張逗趣而找回的自在與快活。她知道,下月禦花園的宴席上,她或許仍會跳那支規矩的《驚鴻舞》,但此刻,在碎玉軒的春日裡,在艾菲陪伴的笑聲中,這場沒有章法、滿是誇張動作的“迎春舞”,才是她心中最動人的舞蹈。
艾菲拉著小姐的手,一邊跳一邊笑,看著小姐眼底的笑意越來越濃,心裡也像喝了蜜似的甜。她想著,往後小姐要是再因為練舞而拘謹,自己就再多出些鬼點子,多做些誇張的動作,讓小姐總能這樣笑著,跳著,把那些煩惱和規矩,都拋在這漫天的梨花雨中,拋在碎玉軒這春日的快活裡。
風又吹進來,梨花瓣落得更急了,落在甄嬛的發間,落在艾菲的裙擺上,也落在兩人相握的手背上。殿內的笑聲,伴著風的輕吟,伴著花的飄落,在碎玉軒的春日裡,久久回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