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帶著海棠花瓣的甜香，掠過碎玉軒的青瓦，卻吹不散簷下彌漫的緊張氣息。艾菲跪在廊下，指尖緊緊攥著衣角，棉質的布料被冷汗浸得發潮，目光卻一瞬不瞬地盯著正屋的門——屋裡，華妃的笑聲像淬了蜜的冰棱，正一句句刺向坐在窗邊的甄嬛。
甄嬛今日著了件月白繡玉蘭花的常服，發髻上隻簪了支銀質流蘇簪，素淨得如同院中的梨花。她手中捏著一卷書，指尖卻微微泛白，顯然也在強壓著心緒。華妃斜倚在鋪著蜀錦軟墊的太師椅上，一身石榴紅宮裝襯得她肌膚勝雪，護甲上的赤金纏枝紋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她把玩著腕間的東珠手串，慢悠悠開口：“妹妹這碎玉軒倒是清淨，不像本宮的翊坤宮，整日裡人來人往，聒噪得很。隻是妹妹也太過素淨了，皇上前日賞的那套赤金點翠頭麵，怎麼不見妹妹戴？莫不是覺得樣式俗氣，入不了妹妹的眼？”
這話看似是閒聊，實則是暗指甄嬛嫌棄皇上賞賜，怠慢聖心。甄嬛放下書卷，剛要開口，艾菲卻忽然從廊下膝行幾步，叩首道：“娘娘恕罪，是奴婢的錯，與小主無關。”
華妃挑眉，目光掃過艾菲，語氣帶著幾分不耐：“放肆，主子說話，哪有你一個奴婢插嘴的份？”
“奴婢不敢驚擾娘娘，隻是此事確實因奴婢而起，若不說清楚，倒讓娘娘誤會小主了。”艾菲伏在地上，聲音穩得不見半分顫抖，“皇上賞的赤金點翠頭麵，小主當日便讓奴婢收進了妝匣最上層，日日都讓奴婢擦拭。隻是前幾日小主偶感風寒，太醫說小主體內濕氣重，叮囑要少戴金飾，免得鬱氣難散。小主想著身子是皇上的牽掛，不敢拿健康當兒戲，這才暫時沒戴。昨日小主還跟奴婢說，等病好了，定要戴著那套頭麵去給娘娘請安，讓娘娘瞧瞧皇上賞賜的精致呢。”
她說得懇切，連甄嬛都微微一怔——她確實偶感風寒，卻從未有太醫說過“金飾招鬱氣”，艾菲這是借著由頭，既圓了“不戴頭麵”的事，又悄悄捧了華妃，暗指華妃最懂皇上賞賜的貴重。
華妃嘴角的弧度淡了些，卻沒鬆口，反而指了指桌上的茶盤：“既是如此，倒也怪不得妹妹。隻是本宮今日來，走了這許久的路，口乾得緊，妹妹這兒的茶，怎麼還沒給本宮端上來？”
甄嬛剛要喚人，華妃卻抬手攔住：“罷了，不必叫旁人，就讓你這伶俐的丫鬟來。本宮聽說妹妹這兒有皇上賞的雨前龍井，今日倒要嘗嘗鮮。”
艾菲心頭一緊，悄悄抬眼瞥了眼桌上的茶罐——那罐雨前龍井是皇上昨日剛賞的，小主寶貝得緊，特意叮囑過，要等明日請蘇培盛來品鑒，今日暫不拆封。可華妃此刻點名要喝，若是說“不拆封”，便是駁了華妃的麵子；若是拆了，又違了小主的心意，回頭皇上問起，反倒落個“不珍視賞賜”的罪名。她膝行至桌前，先給華妃麵前的白瓷杯添了半杯溫水，才拿起茶罐，指尖在罐口摩挲片刻，忽然輕聲歎了口氣：“娘娘有所不知，這雨前龍井確實是皇上昨日賞的，小主昨晚還跟奴婢說，這茶是今年頭撥的新茶，芽葉嫩得能掐出水來，若是用剛燒開的沸水衝泡，反倒會燙壞芽葉，失了那股清香味。太醫說小主風寒未愈，不宜喝太燙的茶，小主便想著，等明日天暖些，用溫水溫過的山泉水衝泡，既能嘗出茶香，又不刺激喉嚨。”
她頓了頓，轉頭看向甄嬛，眼神裡帶著幾分請示的意味：“小主，娘娘今日來，想必是惦記著您的身子，不如咱們就先拆了茶罐，用溫好的山泉水衝泡？娘娘體恤您，定然不會介意這茶少了幾分‘剛燒開’的熱氣，反而會歡喜您懂得愛惜身子呢。”
甄嬛立刻會意，順著艾菲的話笑道：“艾菲說得是。娘娘，這茶雖說是頭撥新茶，卻也比不上娘娘的心意金貴。來人，取山泉水來，溫到七分熱，給華妃娘娘泡茶。”
華妃看著艾菲熟練地取茶、置茶，動作間沒有半分慌亂，反而處處透著“為小主著想”的妥帖，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本是想借著“喝茶”的由頭，挑甄嬛“不遵上意”的錯處，可艾菲這番話，既說明了“不立刻衝泡”的緣由，又把自己捧成了“體恤妹妹”的好姐姐，若是再追究，反倒顯得自己小氣。
茶很快泡好了，艾菲雙手捧著茶盞遞到華妃麵前，茶湯清澈，芽葉在水中舒展，飄出淡淡的蘭花香。華妃抿了一口，茶香在舌尖散開，確實比用沸水衝泡的更顯清甜。她放下茶盞，目光落在艾菲身上，語氣緩和了些：“你這丫鬟，倒真是個心思細的。跟著你家小主，也算沒屈了你的伶俐勁兒。”
“奴婢能跟著小主，是奴婢的福氣；能得娘娘誇讚，更是奴婢三生有幸。”艾菲叩首謝恩，額頭貼在冰涼的青磚上，後背卻依舊挺直——她知道，華妃這話看似是誇讚，實則是在提醒她“認清身份”，可隻要能護住小主，這點“敲打”，又算得了什麼。
又坐了片刻，華妃便以“怕擾了甄嬛休息”為由，起身告辭。送華妃出了碎玉軒的門，艾菲轉身回來時，才發現自己的膝蓋已經跪得發麻，連走路都有些不穩。甄嬛扶著她的胳膊，指尖觸到她冰涼的手腕，輕聲道：“今日多虧了你，若是換了旁人，怕是早已慌了手腳。”
艾菲勉強笑了笑，扶著廊柱站穩：“小主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自然要護著小主。隻是方才奴婢說的那些話，有好幾處是編的，若是被娘娘察覺，怕是……”
“察覺不了。”甄嬛打斷她，目光望向院中的海棠花，眼神裡帶著幾分深意，“華妃今日來，本就是借著‘刁難’的由頭，試探本宮的底氣。你那些話，看似是‘編’的，卻處處透著‘妥帖’，既沒駁了她的麵子，又沒讓本宮落了下風，她就算心裡清楚是怎麼回事，也不會再追究——畢竟，她要的是‘本宮服軟’，而非‘真的治罪’。”
艾菲這才鬆了口氣，順著甄嬛的目光看向海棠花，花瓣被風吹得輕輕顫動，像極了方才在屋裡，那些藏在話語裡的機鋒。她知道，這碎玉軒的日子，往後定不會太平，可隻要她能守住這份“心思細”，便能陪著小主，在這深宮裡，一步步走下去。
暮色漸濃，碎玉軒的宮燈一盞盞亮起，昏黃的光映著廊下兩人的身影，艾菲扶著甄嬛的胳膊，慢慢走回正屋，指尖依舊攥著衣角，隻是這一次，不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那份“護住主子”的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