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屯的清晨裹著北境特有的乾冷,沈記工坊裡卻早已熱氣蒸騰。
沈青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棉襖,正蹲在灶台前,小心翼翼地調整著柴火。她的鼻尖凍得微紅,專注的目光隨著灶膛裡跳躍的火苗移動,時不時伸手感受一下鐵鍋的溫度。這幾日天氣驟冷,麵發酵的速度明顯慢了,她不得不提前一個時辰起來生火升溫。
“張嫂,昨日那批黑豆粉的濕度記錄放在哪兒了?”她頭也不抬地問道,聲音裡帶著晨起的沙啞。
張嫂正在另一邊指揮兩個年輕媳婦篩麵,聞言忙在圍裙上擦擦手,從一堆賬本裡翻出個粗麻布封麵的冊子:“在這兒呢!昨兒個收工前我都記好了,這批豆粉炒得乾,吸水比前日那批要多半勺水呢。”
沈青接過冊子,就著灶火的光仔細翻閱。自打接了守備府的訂單,她就養成了記錄每個生產細節的習慣。溫度、濕度、原料批次、甚至天氣變化,她都一一記錄在案。此刻她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指尖在幾個數據間來回比劃。
“不對勁。”她忽然站起身,快步走到正在晾曬的餅坯前,拿起兩塊不同批次的餅子,左右手各掂量了一下,又輕輕掰開一角,仔細比較內部的質地。
她的動作引起了不遠處蕭山的注意。他正坐在工棚角落的矮凳上,麵前攤著一本賬冊,聞聲抬起頭來。晨光透過棚頂的縫隙,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沒有說話,但深邃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沈青的一舉一動。
“張嫂,你來摸摸看。”沈青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憂慮,“這兩批餅子的硬度差得不少。若是交給守備府的軍糧品質如此不穩,怕是會出大問題。”
張嫂忙走過來,粗糙的手掌接過餅子仔細摸索,臉色也逐漸凝重:“還真是…許是這批黑豆炒製時火候有點飄?還是和麵時水沒控準?”
工棚裡的其他女工也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人說是石磨磨損導致粉質不勻,有人說是這幾日天氣太冷影響了發酵。一時間,工棚裡彌漫著不安的氣氛。
沈青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現代人的思維開始飛速運轉:這分明是標準化生產的問題!手工製作依賴老師傅的經驗,但每個人的手感不同,天氣、工具、原料的微小變化都會影響最終品質。若是小批量製作還好,但要滿足軍需的大規模生產,必須建立統一的標準。
她拍拍手上的麵粉,目光掃過工棚裡一張張不安的麵孔,聲音清晰而堅定:“從今日起,咱們得立個規矩。每批豆子、麥子炒製前必須先稱重!炒多久,用什麼火,都得定死!和麵加多少水,用多少鹽,也得按斤兩算,不能再憑手感差不多!”
這話一出,工棚裡頓時安靜了不少。幾個老資格的娘子麵麵相覷,臉上寫滿了不以為然。王娘子忍不住嘀咕:“青丫頭,這未免太麻煩了些?咱們做了一輩子飯,手上都有數,差不了多少的。”
“王嬸,這不是差不差的問題。”沈青耐心解釋,語氣卻不容置疑,“這是軍糧!要的是成千上萬塊都一個味兒,一個硬度!咱們現在小打小鬨還行,以後量大了,全靠手感,非出亂子不可!”
她心裡暗自吐槽:這簡直是從手工作坊邁向標準化生產的管理革命啊!沒想到穿越了還得搞ISO認證?
但改革的阻力遠超她的想象。一天下來,不是這個忘了稱豆子,就是那個和麵水加多了。張秀姑跑前跑後地盯著,嗓子都快喊啞了,效果卻一般。老師傅們的習慣不是一天能改的。
傍晚收工時分,沈青看著記錄本上依舊波動的數據,頭疼地揉著額角,不自覺地輕輕歎了口氣。
“遇坎了?”蕭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裡還拿著那本賬冊,目光掃過她麵前那堆寫著“次品”的餅。
沈青無奈地笑了笑,把標準化遇到的困難說了:“大家習慣難改,覺得我太過較真兒。”
蕭山沉默地聽她說完,骨節分明的手拿起兩塊硬度不一的餅,在掌心掂了掂分量。他的動作從容不迫,帶著一種久經沙場的沉穩。
“軍中發令進攻,是擂鼓幾聲?”他突然問道,目光仍停留在那兩塊餅上。
沈青一愣,不明所以:“一般是三通鼓吧?”
“若鼓手隨心所欲,一通急促,兩通散漫,後果如何?”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直視著她,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青瞬間懂了,眼睛微微睜大:“會亂套。”
“既知號令需統一,生產為何不可?”蕭山將餅放回原處,聲音低沉而清晰,“令出必行,行之有標準,賞罰需分明。此乃治軍,亦為治坊之道。”
他的話像一把鑰匙,哢嗒一下打開了沈青的思路。對啊!她把現代那套“流程”和“標準”的概念帶過來了,卻忘了配套的“執行力和獎懲機製”!
第二天,工坊裡多了塊簡陋的木牌,上麵用炭筆畫著表格,寫著每個娘子的名字,後麵跟著“今日次品數”“達標批次”等欄目。
沈青站在木牌前,聲音清脆而有力:“從今天起,咱們每天統計!次品最少、達標最多的前三名,當天多領五個銅板!連續三天墊底的...”她故意頓了頓,看著眾人緊張的表情,忽然俏皮地眨眨眼,“就負責給大家洗磨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