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笑:“你們的表真多。”她轉向沈荔,“那你們如何處理‘風口’?你就是現在的風口。”
“把風口當電風扇。”沈荔很平靜,“開一擋,夠用就行。”
台下笑聲大了些。這種笑幫她把嚴肅的詞翻譯成了“人話”。
周寧沒有被打亂:“我還想問——‘透明’。沈小姐的透明曾經讓項目脫困,但當它成為‘必須’,會不會變成另一種神話?神話會吞噬個體。”
這個問題像一片薄薄的刀片,滑過來,幾乎不帶血。
沈荔沒有立刻回答。她把麥克風放低了一點,像在思考一個孩子問的“為什麼星星會眨眼”。
“透明不是信仰,是止痛片。”她說。
“止痛片不是天天吃。我們在危機時把它咽下,是為了讓公眾知道我們沒撒謊;平時,我們把它放在抽屜裡,因為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在孩子慢吞吞的句子中,等他把故事講完。”
她轉向周寧:“你說‘神話’。我理解。但我更怕的是‘遮羞布’。當我們把不透明當成專業,當我們把‘請相信我們’當口頭禪,很多事就會開始鬆動。不是我不信人,是我希望‘製度’替我信人。”
周寧看她一會兒,笑容像被一根極細的針挑了一下。她沒有再追。主持人順勢宣布進入自由提問。
第一位提問者是來自歐洲的教育記者,他的問題拋向顧棲:“你支持沈小姐多少?當她和你意見相左時,誰說了算?”
這個問題讓會場裡很多人的背脊直了一下。
顧棲把麥克風置於唇邊,停了兩秒:“規則說了算。”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規則是我們共同簽字的那份。”
這一句,等於公開把“共治”寫在天花板上。有人低聲嘖了一聲,有人抿笑,有人認真地記筆記。
第二位提問者是東南亞一家公益組織的負責人:“如果y集團加入,名字不露出,真的會甘心嗎?你們如何確保他們不會繞開你們做一個‘看上去一樣’的版本?”
“確保不了。”沈荔毫不猶豫,“我們隻能把‘複製成本’提高——不是在合同裡,是在機製裡。”
“我把共創日切成結構、把專戶開成公開、把誌願者變成‘人名牆’。你想複製,行,你得一條一條做。你做得越像,你越不需要我的名字;你做得越不像,公眾越看得出你在做‘樣子’。”
她看了眼鏡頭:“我不怕被抄。我怕的是沒人抄。”
這一句,台下安靜了半秒,然後響起一片由遠及近的掌聲。
自由提問到尾聲,一個年輕的誌願者舉手,聲音略帶發顫:“沈老師,您會累嗎?如果有一天很累很累,想停一會兒,怎麼辦?”
這個問題不在“國際議題”的範疇,卻像一粒沙進了鞋。沈荔的喉嚨像被什麼輕輕地拂過,她側頭,看了一眼台邊光影裡安靜坐著的顧棲。他不動,隻在她看過去的那一秒極輕地點了點頭。
她收回視線:“會,很累。”
“累的時候,我會做兩件事:第一,找一場共創日,坐在最後一排,讓一個我不認識的孩子給我講書;第二,承認自己的軟弱,然後繼續。”
她停了停,笑了一下:“我還有第三件——有人會把我從戰場上拽下來十分鐘,強迫我喝水。”
前排有人失笑。那笑聲不大,像某種默契被按在了桌布下麵。顧棲側過臉,目光淡淡,卻從眼底浮上了一道很淺的暖光。
對談結束,主持人宣布茶歇。掌聲起落之間,她朝觀眾微微頷首,走下台階。燈從她的肩上滑過去,耳邊的噪音在幾秒內變成了模糊的嗡嗡聲。她感覺自己像從一個高處跳下來,腳跟著地,有一點點麻。
後台走廊轉角,周寧攔住她。
“漂亮。”她笑,笑不像台上那麼柔,“不過你真的以為,把名字藏起來,就能把資本藏起來?”
“藏不住。”沈荔坦誠,“我隻能讓它不在孩子的牆上出現。”
周寧盯著她,像是在確認她有沒有猶豫,“你知道你今天交出了一部分東西。你簽了y的試點。那是你第一次往‘現實’那裡走。”
“我知道。”沈荔點頭,“所以我在合同上多寫了一行字。”
“你贏在那一行字。”周寧收回目光,笑意重新回到她臉上,“小心點。你這樣的,容易被喜歡,也容易被恨。”
“喜歡和恨,我都不負責。”沈荔側身,讓開路,“我隻負責把牆擦乾淨。”
周寧沒有再說,腳步聲逐漸遠了。
背後有人靠近。腳步很輕。她不用看便知道是誰。
“你剛才那句——‘把風口當電風扇’,我記下了。”顧棲在她身側停下,聲音壓低,“確實有用。”
“你記那麼多做什麼?”她故作不耐,“你是在做我的小本本嗎?”
“做你的翻譯。”他半真半假,“你說‘乾淨是結構’,我去把它變成條款;你說‘慢’,我去給它裝輪子。你說‘不露名’,我想辦法讓出錢的人也覺得自己不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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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上去我們像一支搭子團隊。”
“我們是。”他側頭,“隻是不知道搭多久。”
這句話撞在她心口。她知道他們都在繞開那個危險的詞,而在“搭多久”的問句裡,它像影子一樣晃了一下。
“今晚還有閉門工作酒會。”他換了口氣,“你不必去,我去應付。”
“我去。”她挑眉,“我不想在背後被人解讀。”
“你剛剛已經在台上立了框架。”他看她,“再去,會更加危險。”
“顧先生,”她慢慢說,“我不是怕危險的人。我隻是怕,有些人以為我會怕。”
他沉默兩秒,忽然彎了彎嘴角:“好吧。那我們一起去。”
她點頭,邁步往前。走廊儘頭折出一塊光。他們肩並肩走過去的影子在地上並排拉長,像兩條緊貼卻不交叉的線。
走到轉角,他忽然停住:“沈荔。”
“嗯?”
“剛才有人問我,‘你支持她多少’。”他看著她,眼睛裡沒有笑,“台上我說‘規則說了算’——那是正確答案。私下裡,我還有一個。”
“說。”
“隻要不讓我背叛你自己,我就支持到底。”
這句,像是某種承諾的邊界。他給了時間,也給了限度。
她沒有立刻說話。心裡那個一直謹慎地收著鋒芒的東西,在這一瞬間微微地放了一點鬆。
“行。”她隻說了一個字,收住了眼裡的那一點潮意,“彆讓我背叛我自己,你也彆背叛你自己。”
兩個人看著對方,笑了一下。笑不輕佻,也不宏大,像在一張複雜的圖紙上,用鉛筆畫了一個小小的勾。
會場外的風從玻璃縫裡鑽進來,掀動她的發。他側身擋了一下風,沒有伸手,保持著道德與距離的體麵。
“走吧,”他道,“去麵對那些喜歡和那些恨。”
她“嗯”了一聲,把下巴抬了抬。
茶歇後的閉門酒會上,周寧與兩位外媒編輯、一個基金評審圍坐在角落。
她把“透明的風險”“規模的必要”講得流暢,幾乎沒有破綻。
顧棲和沈荔一步不停地走過去,像兩枚輕輕推開的棋。
牆背後,是孩子的畫。
她端起酒,目光溫和而清醒地落在對麵幾人臉上,慢慢開口。
“繼續談規則吧。”
閉門酒會結束時,已經快午夜。
窗外的城市燈火還亮著,像一張呼吸的地圖。
沈荔把酒杯放下,輕輕出了會場。
空氣裡是混著香檳、雪茄和人的味道——太悶,太濃。
她需要一點風。
顧棲在她身後幾步遠,手插在西裝口袋裡。
“走太快。”他低聲提醒,“還有媒體在外麵。”
“他們拍不出我想的樣子。”沈荔回頭,笑了一下。
“那就讓他們猜。”
顧棲無奈地搖頭,卻跟了上去。
他們走出旋轉門,風立刻撲上來,帶著涼意。
燈火沿著大街的邊緣一閃一閃,像是有人在暗中倒帶。
“累嗎?”顧棲問。
“有一點。”
她抬頭看夜空,鼻尖冷得微微發酸。
“但比起前幾年,現在的‘累’,是能換到東西的。”
“比如?”
“孩子們的笑聲,誌願者的回信,複盤表上的複購率。”
她停了停,又輕聲,“還有某個人的眼神。”
顧棲愣了愣。
“某個人?”
“比如你。”她抿唇,“也比如我自己。”
風從兩人之間穿過去,留下一個極輕的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