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晴雯自被攆出了賈府,便住在表哥多渾蟲吳貴家裡,白日裡寶玉來看過之後又走了,表嫂燈姑娘對她倒有了幾分好臉色。
到夜裡,直著脖子叫了一宿的“娘”,多渾蟲嫌吵,罵罵咧咧出去隨意尋了個窩子躲清靜。
晴雯心下悲涼,若不是當初她求了賴家的將他一並買進來免了饑荒,還娶了媳婦,也不知道這會子又變成了哪裡的遊魂野鬼遊蕩著,恨自己此時方知,到底誰也靠不住。
隻如今她已現油儘燈枯之相,縱是心中有悔,此時也都晚了。
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同寶玉在一處,直把怡紅院當家,最後誰又念了她幾句好兒?反被太太尋了借口攆了出來,熬得這般人鬼不知的模樣。
奄奄一息倒在炕上,身子越來越輕,晴雯緩緩閉了眼睛,通身隻有進氣,沒有出氣兒了。
不一時,燈姑娘大著膽子上前摸了摸,她身上已是涼了,知道人已死了。
府內傳出王夫人的話,叫不許掩埋,直接火化了,連個全屍都不得留。
隻說她一縷芳魂晃晃悠悠不知來到了何處,左右四顧,隻見身前一座高大的牌坊上立書——“太虛幻境”,巍巍然竟有丈許高。
晴雯本不認字,但身在這處,抬頭看去,紅豔豔的四個大字映進心裡,不消認得,自解其意。
牌坊旁邊站著穿著一襲紗衣,雲鬢堆疊,蹁躚婀娜的警幻仙姑,麵容隱於一片蒙蒙薄霧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晴雯此時渾渾噩噩,不知此處是何鄉,警幻仙姑輕輕招手,她便跟著去了。
“此去紅塵之中,百般身不由己,如今你可悟了不曾?”耳邊傳來警幻仙姑縹緲的聲音,晴雯抬起頭來,已是一片淚眼朦朧。
“我,我恨——”她神色淒惶,似有悔意,又帶著幾分掙紮。
警幻仙姑長長歎了一口氣,“癡兒,癡兒,偏你一片癡心錯付。”
說著話兒,便轉身向牌坊後頭款款而行,晴雯茫然,又不自主地跟在她的身後,緩步向前。
直去到一麵立身大鏡處,晴雯方走過去,看著鏡內自己虛無縹緲的身影,耳邊傳來警幻仙子的歎聲:
“曆此一劫,也當警醒,這回再予你一次機會,莫空辜負了。且去吧——”
晴雯心中哀戚戚,突覺身後一股大力,將她重重往立身大鏡之上推去,她登時舉起袖子掩了麵,驚叫出聲——
“啊!”晴雯倏然從床上驚坐起,渾身儘濕,一身冷汗淋漓,喘息不止,直似做了一場大夢,真真假假不分明。
左右看去,隻見旁邊四尺寬的床榻上鋪疊得整整齊齊的半舊被褥,屋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瞧起來竟有幾分眼熟。
床頭處用一個鬥櫃隔開兩張床,上頭擱著兩個舊漆木箱。
晴雯認出來,其中一個正是自己從進府用到出府的箱子,隻是她被趕出去時,什麼也沒有帶,這箱子自然就留下了。
兩個箱子中間放著一個倒扣的銅鏡,旁邊還放著篦頭發的篦子並幾根頭繩假花,靠著自己這邊放了半盞茶水,此時已然早就冷掉。
“哎呀,你這就醒了?我還說叫你多睡一會子,讓小丫頭莫要吵了你。”
那邊門外一行走進來,一行說話的身材高挑著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身影——身形高挑瘦削,是麝月。
寶玉還在賈母院子裡住著的時候,小小的正屋住著主子,丫鬟們則擠在屋後的後罩房裡頭。
她和麝月分在一個屋子,秋紋和碧痕、檀雲、綺霰分在了一處,襲人自在寶玉房中守夜,並不與她們同住。
晴雯心神微動,暗忖著自己難道不是在表哥吳貴家的炕上死了去?怎麼現在又在這裡。
“你呀,往日裡總是爭勝好強的,都說了不叫你穿了單衣裳吹了風,偏你不信,如今真個病了,瞧哪個來替你?”
麝月一行說著話,邁進了屋子,坐在床上拿著銅鏡,對著鏡子又抿了一回頭發,才笑著對她道:
“我同秋紋去三姑娘那裡尋侍書說個話,過幾日就是侍書的生辰,咱們這些人不好正經了去賀壽,可也不該作了不知。待商量出個章程來,咱們算算各出多少銀子,湊份兒禮得個意思就是。”
晴雯沒有說話,她活著的時候,同誰都不大好,一張嘴跟個火尖槍似的,逮誰都要說兩句。
麝月多久沒有這樣平和地同她說話,她自己也記不得了。
“麝月姐姐,襲人姐姐叫我來問,可是有什麼事情?”小丫鬟佳蕙勾了頭往裡瞧,嘴上說著話,眼珠子卻亂轉。
依著晴雯從前的為人,最是見不得寶玉身邊兒的小丫鬟鬼鬼祟祟的行事,說不得便要罵上幾句。
隻是她現在如夢似幻的,也不知今夕是何夕,自己打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了?
此時看著小丫鬟扒著門框也不進來,隻在那裡橫七豎八的打量,麝月皺了眉頭,道:
“不是什麼大事兒,你晴雯姐姐被夢魘了,就這樣去回了襲人就是。”
晴雯心裡更是不寧,隻怪那夢太過真切,好似她真個在夢中曆儘了一生,最後被人挫骨揚灰一般。
而且瞧著現下這情形,佳蕙的年紀似乎比她夢裡死時更小一些,麝月也比之她最後一回見的時候麵嫩上許多。
眼前種種,明明就是她進了賈府三四年的時候,那時大家都小,賈母舍不得寶玉,留他住在碧紗櫥外間,表妹林黛玉則住在碧紗櫥的裡間,直到年歲大了些,才各自分出來在兩旁屋舍裡頭。
她被賴嬤嬤帶進府裡送了賈母,因長得一副好相貌,又有一手好針線,便遵著賈母的吩咐,過來伺候寶玉。
若真個如夢中所演那般,她仗著牙尖嘴利欺人,又被王夫人記上,不僅攆出了大觀園,還連個全屍都不許她留——
晴雯想著這些事情,不由地打了個寒戰。
那夢,委實也太像是真的了。
她撐著身子坐起來,摸了摸尚是溫熱的壺身,涮了茶碗,給自己倒了杯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