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梁開平三年,白露。
洛陽城裡的血腥味還沒散儘。朱溫篡唐建梁不過三年,龍椅還沒坐熱,就已殺得朝堂上空蕩蕩的。前幾日剛剮了禮部侍郎,隻因那人奏折裡用了個“唐”字,便被指為“心懷故主,意圖不軌”。消息傳到邙山腳下時,蘇文遠正蹲在溪邊,用一塊磨尖的竹片刮著陶罐底的麥麩。
他曾是大唐的起居郎,專管記錄皇帝言行。那年洛陽城破,他抱著先帝的起居注躲在枯井裡,三天三夜,聽著外麵的哭嚎從密集到稀疏,最後隻剩下野狗的吠叫。等他爬出來時,滿城都是穿鎧甲的兵,唐旗換成了梁旗,他這個“前朝餘孽”,便成了過街的老鼠。
逃吧。往南是吳,往北是晉,可兵戈四起,哪裡又不是戰場?他挑了最險的邙山,鑽進這片連獵戶都少來的密林。白天躲在山洞裡,夜裡才敢出來找些野果,或是在溪邊撈兩條小魚。身上這件青布衫,還是逃亡時從死人身上扒的,袖口磨破了,就用麻繩紮緊,前襟沾著的血漬,早已發黑發硬。
黎明的霧最濃,也最安全。
蘇文遠蹲在那塊被他踩得發亮的青石上,從懷裡掏出卷麻紙。紙是用樹皮和舊布漿的,糙得刺手,卻比命金貴——這是他偷偷藏下來的最後幾張。炭條是自己燒的,火候沒掌握好,畫不了幾筆就斷。但他還是每天都畫,畫山,畫水,畫霧,像在完成一份特殊的起居注,記錄這亂世裡,他這個“劫餘之人”的最後日子。
霧裡傳來輕微的響動,好似是什麼東西踩過腐葉。
蘇文遠手一頓,炭條在紙上劃出個歪歪扭扭的墨點。他沒抬頭,眼角的餘光卻瞥見對岸的樟樹下,立著個白影。
是她。
這一個多月,總在這時遇見。
起初他以為是山裡的精怪,嚇得差點滾進溪裡。後來發現,這“精怪”動作遲緩,見了他也不撲不咬,隻是偶爾蹲在溪邊喝水,或是盯著林子裡的兔子發呆。她的皮膚白得像霜,頭發亂蓬蓬的,卻總在太陽剛冒尖時就消失。
應該是個“走屍”蘇文遠猜測著,但見她不傷人,漸漸的膽子便大了起來,“你叫什麼名字?”蘇文遠湊上前去,好奇的問道。
她沒應聲,隻是低頭望著溪水裡的倒影,那影子在霧中晃蕩。
蘇文遠鬆了口氣,繼續在紙上塗抹。他想把她畫下來,可炭條太粗,紙太糙,總也畫不出那種古怪——明明看著像死人,卻又在某個瞬間,眼神裡閃過一絲活氣。
“無名無姓,無跡可尋……”他低聲自語,“總在霧裡來,日頭一出就走……”
風卷著霧掠過耳畔,他想起昨夜翻行囊時,摸到那本被蟲蛀了一半的《詩經》,裡麵“蒹葭萋萋,白露未晞”的句子忽然浮上來。
“未晞……”他念出聲,心頭一動,望著那道雪白身影,拍手道:“妙哉!正逢白露,膚白勝雪,破曉即散……”
“你叫‘白未晞’可好?”
對岸的白影似乎被這幾個字驚著了,微微側過臉。亂發間露出半張臉,皮膚白得發青,嘴唇沒什麼血色。蘇文遠看見她喉結動了動,像想說什麼,最終隻發出嘶啞的氣音。
他忽然覺得有點好笑。自己一個快餓死的逃犯,竟給一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起名字,這亂世,真是荒唐。
蘇文遠忽然起了個念頭。他在附近找了塊拇指大的一塊木頭,用隨身攜帶的小刀(那是他僅剩的鐵器,用來削炭條,也用來割野菜),歪歪扭扭刻了“白未晞”三字。木刺紮進指尖,滲出血珠,他渾然不覺。
次日黎明,他把木牌遞過去。白影盯著那木頭疙瘩,鼻尖動了動,似乎在分辨氣味。蘇文遠屏住呼吸,看著她緩緩抬起手——那隻手蒼白消瘦,指甲泛著青黑,卻在觸到木牌時,動作輕得不像具僵屍。
然後,她張開嘴,對著木牌咬了下去。
“哢噠”一聲,木屑簌簌落在她衣襟上。她嚼了兩下,“噗”地把木牌吐在地上,還用腳碾了碾,仿佛在確認這東西確實不能吃。
蘇文遠看得一愣,隨即低低笑了。也是,她連字都不識,怎會懂這木牌的意思?他彎腰撿起木牌,上麵還留著兩排深深的牙印。
他摩挲著那牙印,忽然瞥見腳邊的草叢裡,躺著兩顆有些鏽跡銅鈴鐺。許是以前山民掛在獵獸陷阱上的,繩子爛了,鈴鐺滾落在這。他撿起來晃了晃,“叮鈴”一聲,脆生生的,在霧裡蕩開老遠。
白影的耳朵明顯動了動。
蘇文遠心中一動,把兩顆鈴鐺用草繩串了木牌,慢慢遞過去。這次她沒咬,隻是盯著鈴鐺看,黑沉沉的眼睛裡,映出點細碎的光。蘇文遠握著繩頭晃了晃,“叮鈴,叮鈴”,聲音比晨露滴落還清亮。
她的指尖試探著碰了碰鈴鐺,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縮了縮,卻又忍不住再碰。幾次三番後她抓住了繩子。
“好玩嗎?”他輕聲問,明知她聽不懂。
她卻像是聽懂了,抬手撥了撥鈴鐺,“叮鈴”一聲。她愣了愣,又撥一下,再撥一下,清脆的響聲在霧裡此起彼伏。她忽然歪了歪頭,喉嚨裡發出點“嗬嗬”的聲。
蘇文遠看著她低頭撥弄鈴鐺的樣子,忽然覺得這亂世裡,竟有了點不真切的暖意。
太陽爬上山尖時,她又要躲進密林了。這次她走得依舊僵硬,手裡的鈴鐺一路“叮鈴叮鈴”響。蘇文遠站在溪邊,看著那抹白影消失在樹後,鈴鐺聲也漸漸遠了,才低頭在麻紙上寫下:“白未晞,喜鈴,畏日。”
而此時的那個僵硬的身影,正邊走邊撥弄手上的鈴鐺。她不知道這是什麼,隻覺得這東西會叫,碰一下叫一聲,比林子裡的鳥雀好玩。至於那塊被她咬過的木頭疙瘩,也就捎帶的看了幾眼。
接下來的幾日,蘇文遠照舊在黎明時來溪邊。他發現那白影——他心裡已叫她“白未晞”了——居然把鈴鐺木牌掛在了脖子上,手裡正抓著一隻兔子,如野獸般撕咬著。那兩顆尖牙比猛獸的犬齒還要鋒利。
半月後。
那天的霧格外淡,蘇文遠剛走到溪邊,就聽見林子裡傳來馬蹄聲,還有人喊:“搜!仔細搜!上邊有令,凡前朝舊吏,格殺勿論!”
他渾身的血都涼了。
轉身就往密林深處鑽,慌不擇路地跑,樹枝刮破了臉也不覺得疼。跑了不知多久,直到聽不見馬蹄聲,才癱在一棵老樹下,大口喘著氣。
他再也沒回過那條溪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