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染透樟葉時,白未晞在樹根下完成了蛻變。
起初隻是骨頭縫裡泛起細密的癢,像有無數條蠶在啃噬。她蜷在阿福送的油布裡,無意識地蜷縮手指,指甲彈出的瞬間,映著晨光泛出層烏沉沉的亮——不再是白僵時那青黑的濁色,倒像淬了深潭底的冷鐵。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皮膚依舊是不見血色的白,卻比先前緊致了許多,捏起拳頭時,能看見皮下淡青色的筋絡,像冰封河麵下隱約流動的水。最奇的是眼睛,蒙在瞳仁上的白霧徹底散了,露出純粹的墨黑,黑得像吸儘了光的夜,隻在暗處久了,才會有圈極淡的青暈從眼底漫上來。
站起身時,關節“咯吱”聲輕了許多,不再是先前那般刺耳。
腳步比以前穩了些,不再同過去那樣沉重不穩,踩在結霜的草葉上,雖仍有響動,卻已能穩穩當當邁出步子。先前要費些力氣才能完成的屈膝、邁步,如今做得自然了些——昨夜追一隻驚惶的錦雞,她試著加快腳步,雖沒追上,卻也沒像以前那樣走幾步就踉蹌。
而她蛻變後的感官也增強了。
眼睛能看清丈外樟樹葉脈的大致輪廓,草葉上滾動的露珠裡,能隱約瞧見碎雲的影子。夜裡蹲在樹杈上,能瞧見山澗對麵石縫裡螢火蟲的微光,卻看不清振翅的軌跡。
嗅覺倒是敏銳了不少。
泥土裡腐爛的落葉味、樹根深處滲出來的清寒氣、近處野兔走過留下的草腥氣……種種氣味在鼻端能分辨出不同,像鋪展開的一幅簡略的畫。最奇的是,她能從混雜的氣息裡,大致挑出自己需要的那縷陰氣——比如老墳堆裡飄來的、帶著陳腐味的冷香,或是月夜裡花朵吐納的、帶著甜意的涼息。
“倒是奇了。”頭頂傳來老樟樹粗糲的歎息,樹影在她身後晃了晃,“尋常白僵化黑僵,要麼嗜血更凶,要麼僵硬如鐵,哪有你這樣……倒添了幾分活氣的?”
老樹精守上千年的山,實在第一次見這樣。白僵時該是懵懂凶殘,靠本能撕咬;黑僵時該是渾身青黑,力大無窮,屍氣如墨,見活物便要撲上去啃噬喉管。可眼前這隻,不僅沒沾過人血,竟還會對著晨露發呆,會把人類送的油布疊得整整齊齊,甚至在聽到“好人”二字時,眼底會泛起極淡的漣漪。
“你到底……是個什麼路數?”樹影裡的琥珀眼珠轉了轉,帶著幾分探究,“莫不是借了活人的魂?”
白未晞沒接話,隻是抬手摸了摸脖子上鏽死的銅鈴。那鈴鐺早沒了聲,她卻總愛摸著。
這日清晨,她正趴在樹頂看露珠,鼻尖忽然撞進一縷從未聞過的氣息。
那氣味穿過層層林霧,越過山澗,帶著股熱乎乎的、混雜著芝麻焦香與蔗糖甜香的暖意,像根細針,輕輕刺破了山林慣有的清冷。她猛地直起身,黑沉沉的眼珠轉向氣味來處——那是山外的方向,以前她隻在那裡聞到過偶爾飄來的煙火氣,從沒有這般鮮活誘人。
她摸了摸脖子上鏽死的銅鈴,又拽了拽身上那件粗布裙,循著那股從未聞過的甜香往山腳走。不是野果的清冽,也不是藥草的微苦,是種混著她不曾感觸過的暖意,勾得她喉嚨裡泛起陌生的癢——不是想咬噬的那種,是想湊近瞧瞧的癢。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
直到,香從一道山坳後飄來。
撥開半人高的蒿草,眼前鋪開片熱鬨景象:青石板路兩旁搭著木棚,棚下掛著花花綠綠的布,穿短打的漢子扛著柴禾吆喝著走過,梳雙丫髻的小姑娘舉著糖人追逐,空氣裡除了那股甜香,還有膏環的焦、牲畜的臊、胭脂的膩……
是個市集。
白未晞蹲在山坳的灌木叢後,看得眼睛發直。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懷裡油布的邊角——阿福送的這塊油布,她總愛揣著,下雨時擋雨直接裹在身上。
有個穿藍布褂的小販正站在棚下吆喝:“剛出爐的飴糖!甜掉牙咯——”
他手裡的木鏟敲著鐵鍋,“哐哐”響,鍋裡的糖塊閃著琥珀色的光,甜香就是從這裡飄出來的。
白未晞舔了舔嘴唇,舌尖竟嘗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感覺。普通僵屍哪會有如此敏銳的味覺,他們隻對血腥氣敏感,而她,卻能捕捉到這細微的甜。
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草屑。油布從懷裡滑出來,她順手披在肩上——像在山裡時那樣,把自己裹了個嚴實,隻露出雙黑沉沉的眼睛。
她走得還算穩當,青石板被來往的腳踩得“咚咚”響,沒人注意到這個不太起眼的影子。有個賣花的老婆婆抬頭看見她,愣了愣:“這姑娘生得真白……”
白未晞沒理,徑直走到飴糖攤前。
小販正忙著給客人稱糖,沒瞧見她。她盯著鍋裡的糖塊,眼睛眨也不眨。
她伸出手,指尖快碰到糖塊時,被小販一把攔住:“姑娘要買?這糖貴著呢,兩文錢一塊。”
“錢?”白未晞終於吐出個字,聲音比先前清潤些,卻帶著點生澀的冷,像冰棱敲在石頭上。
小販被她這聲嚇了跳,才仔細打量她:穿得舊,長得白,眼睛黑沉沉的,肩上還莫名其妙披塊油布,看著有點古怪。但瞧著不像壞人,便指了指旁邊的肉攤:“就是能換東西的玩意兒,你看那殺豬的,收了錢才給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