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日頭剛擦著西山頭,溪邊的空地上就熱鬨起來。石生從山裡拖回頭野山羊,肥瘦相間的肉上還沾著些鬆針,另有幾隻肥碩的山雞被鐵鉤掛著,翅尖耷拉著掃過地麵。
他支起粗鐵架擺在篝火旁,用鋒利的獵刀將羊肉切成大塊,穿在削尖的鬆木上,油脂滴在火裡,滋滋作響,混著鬆木的清香飄得半個村子都是。
柳月娘帶著幾個婦人,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擺開各家的吃食:杜雲雀家的蜂蜜山藥,裹著晶瑩的糖霜,甜得發膩。王寡婦做的醃菜,裝在粗陶碗裡,酸香撲鼻。
鹿鳴拎來幾壇自釀的米酒,陶甕一開封,清冽的酒香就漫了開來,引得不少漢子圍著壇子直打轉。
白未晞站在柳月娘身後,看著村民們忙碌。石生揮著刀分割羊肉,肌肉隨著動作起伏,汗珠子順著下頜線滾進粗布領口。
林茂坐在篝火旁,用根細木棍撥著火苗,火星子隨著他的動作劈啪往上躥,偶爾和旁邊的老人說笑幾句。
杜雲雀和林青竹穿梭在人群裡,手裡捧著剛蒸好的菜團子,給這個遞一個,給那個塞一個,像兩隻快活的小雀。
“未晞,來嘗嘗這個。”柳月娘遞過來一塊烤得焦黃的野雞肉,油汁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滴,“石生的手藝,鹿鳴說比山外的館子還香。”
白未晞接過,咬了一小口。肉質緊實,帶著煙火氣的香,還有種山野特有的韌勁,確實比城裡館子的肉多了幾分滋味。
篝火漸漸旺起來,映得每個人臉上都紅彤彤的。村西頭的錢老漢扯開嗓子唱起了山裡的歌謠,調子簡單粗獷,卻帶著股豁朗的野勁,唱到興頭上還會拍著大腿喊兩聲。杜雲雀拉著林青竹,率先圍著篝火跳起來,她們的動作輕盈,像溪水裡的魚,裙擺隨著舞步飛揚,驚起幾片被火烤得卷曲的落葉。
“未晞姐姐,快來呀!”杜雲雀看見站在一旁的未晞,笑著招手,辮子上的紅繩隨著動作甩來甩去,“就當活動活動筋骨!”
白未晞猶豫了一下,剛想搖頭,林青竹已經跑過來,拉住了她的手。小姑娘的手心暖暖的,指尖還有點黏:“一起玩嘛,很好玩的,我娘說立秋跳舞能祛秋燥。”
周圍的人也跟著起哄:“來一個!來一個!”
白未晞被半拉半拽地加入了跳舞的隊伍。她的四肢雖然早已能正常活動,甚至比常人更有力,但關節深處總帶著種難以言說的滯澀,遠不如常人靈活柔軟。這是她歲月裡留下的印記,不是輕易能抹去的。
音樂節奏加快,杜雲雀她們的舞步也變得歡快,腳步輕快地在篝火旁轉圈,像兩隻追逐的蝴蝶,裙角翻飛間露出纖細的腳踝。白未晞努力跟著節奏抬步、轉身,卻總慢半拍,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她想抬起手臂,卻差點撞到旁邊的鹿鳴,害得他手裡的酒碗晃了晃,灑了些酒在衣襟上。想跟著轉圈,腳下卻像被釘住似的,隻挪了小半步,裙擺掃過地麵的石子,發出沙沙的響。
“哈哈哈,未晞姐姐,你這是在學熊瞎子晃悠嗎?”杜雲雀笑得直不起腰,指著白未晞的動作,眼淚都快出來了,手裡的菜團子差點掉在地上。
林青竹也抿著嘴笑,卻體貼地放慢了動作,小聲教她:“腳步輕點,像踩在溪水裡的石頭上,慢慢挪……對,就這樣。”她的聲音軟軟的,像羽毛拂過心尖。
村民們圍坐在篝火旁,舉著酒壇喝酒,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流,滴在衣襟上也不在意。大家看著白未晞笨拙的樣子,都忍不住笑出了聲,那笑聲裡沒有惡意,隻有善意的調侃和親近。她的認真和僵硬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反差,透著股說不出的憨態,笨拙卻真誠。
白未晞自己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她看著彆人輕盈的舞步,再看看自己沉重的腳步,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她本不是在意他人目光的性子,此刻卻被這熱烈的氛圍感染,心裡那點因僵硬而生的窘迫,漸漸化成了一種新奇的體驗。原來和人這樣一起笑鬨,是這種感覺。
她不再刻意模仿,隻是跟著音樂的節奏,慢慢抬起腿,緩緩轉個身。動作依舊不算柔軟,卻比剛才自然了些,像棵被風吹動的樹,帶著種獨特的、屬於她的韻律
“對嘛,就這樣!”林青竹笑著為她鼓掌,巴掌拍得通紅。
篝火劈啪作響,歌謠聲、笑聲、米酒的香氣交織在一起,像張溫暖的網,把所有人都裹在裡麵。白未晞看著眼前晃動的人影,聽著耳邊快活的喧鬨,忽然覺得,這深山裡的夜晚,比汴梁城任何一場繁華的宴飲都要動人。那裡的宴席再精致,也沒有這般純粹的熱鬨和暖意。
後來不知是誰又起了個新調子,更輕快,更熱烈,如山澗的水流奔湧向前。杜雲雀拉著她的手,林青竹拽著她的衣角,三人圍著篝火轉起圈來。隨即越來越多的村民們加入了進來,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有抱著孩子的婦人,大家手拉手,形成一個大大的圓圈,隨著節奏晃動,像溪水裡一圈圈擴散的漣漪。
白未晞的嘴角,不由自主揚起。
那笑容很淡,轉瞬即逝,卻被離她最近的林青竹捕捉到了。小姑娘驚訝地睜大眼睛,拉了拉杜雲雀的衣袖,小聲說:“你看,未晞姐姐笑了!”
杜雲雀回頭,正好看見白未晞笑意未散的眉眼,頓時歡呼起來:“真的笑了!未晞姐姐笑起來真好看!”
“就是,人就得多笑笑。小姑娘家一天總木著個臉,大家夥兒都不敢和你說話!”村東頭的小媳婦張秀打趣道,她手裡還端著碗燉菜,說話時菜湯晃了晃。
“可不,我家老爺們也說再熱的天,隻要看到白丫頭就瞬間冷了!”旁邊的婦人接話道,引得一陣哄笑。
篝火依舊旺著,歌謠依舊唱著,舞步依舊跳著。白未晞站在人群中,看著眼前鮮活的、熱烈的一切,忽然覺得,那些在汴梁積攢的倦怠,那些幾十年的沉寂,似乎都在這篝火的暖意裡,悄悄融化了一角。像初春的冰雪遇到暖陽,一點點化成水,滋潤著乾涸的土地。
她不知道這感覺會持續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找的那縷氣息究竟為何物。但此刻,她隻想站在這裡,感受這人間煙火的暖,感受這深山村落的真。
夜色漸深,米酒喝了一壇又一壇,空陶甕在旁邊堆了一小摞。歌謠唱了一首又一首,嗓子都有些沙啞。白未晞回到柳月娘的西屋時,身上還帶著煙火氣和米酒的香,頭發裡甚至沾了片細小的火星灰。她坐在窗邊,望著遠處漸漸平息的篝火,那裡還殘留著幾點紅光。她的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嘴角,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笑意的餘溫,淡淡的,卻很清晰。
窗外的溪水,還在潺潺地流,偶爾有晚歸的蟲鳴,和著水流聲,格外清幽。
此時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東山坡斷崖處傳來的那縷氣息,比往日濃烈了不少,像被這熱鬨的氛圍驚動了,在夜色裡輕輕湧動。但她卻沒有再起身去尋。她還在回味剛才的感受,那些笑聲、歌聲,那些溫暖的手掌和善意的目光。這對她來說,是很新奇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