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晞蹲在院角看螞蟻搬家時,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麥香。陽光把穀粒曬得暖烘烘的,那香氣便混著陽光的味道,一縷縷往鼻尖鑽。柳月娘正在院子裡翻曬新收的穀子,木鍁揚起的穀粒在陽光下像碎金,簌簌落著。
“這穀子夠吃到來年春了。”柳月娘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汗珠砸在穀堆上,洇出小小的濕痕,“東邊菜畦裡的茭白剛冒纓,嫩得能掐出水;白菜也包心了,綠油油的瓷實。冬天不愁沒菜吃。”
白未晞望著村裡錯落的屋頂,茅草厚實。煙筒裡冒出的炊煙慢悠悠地散開,在藍天上拖出長長的尾巴。她來青溪村有些日子了,發現這裡的日子過得比山外安穩得多。屋前屋後的菜畦綠油油的。
“這裡的日子真的很好。”她輕聲說,指尖捏起一粒掉在地上穀子。圓潤飽滿,帶著泥土的氣息。
“是啊,因著鹿鳴每月都會去山外的集鎮。”柳月娘擦了擦汗,“他識得些字,會算賬,人也機靈。采買的事都交給他。他回來常說,外邊現在糟糕透了!兵荒馬亂的,東西貴的離譜。還好咱村裡張婆婆會織布,李叔是木匠,桌椅板凳壞了都能修,實在弄不了的,就讓鹿鳴捎回來。”
正說著,石生扛著獵物從院外走過。背上的野鹿足有百斤重,四蹄被草繩捆著,血順著皮毛滴在石板路上,在陽光下凝成暗紅的點。他走得很穩,脊梁挺得筆直,肩上的重量仿佛不存在。看見院裡的兩人,腳步頓了頓,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喉結動了動,卻沒出聲,繼續往曬穀場走去——那裡有塊專門處理獵物的青石板,邊緣被刀砍得坑坑窪窪。
“肉都是他打來的?”白未晞望著他的背影,那背影在陽光下拉得很長,帶著種沉默的力量,好奇地問。
柳月娘的臉頰微微發燙,像被灶膛的火烤過似的,她低頭用木鍁撥了撥穀子,穀粒滾動的聲音掩蓋了她的不自在:“嗯,村裡就他一個獵戶。”
“隻有他一個?”白未晞有些驚訝。這村子雖不算大,總該有幾個會打獵的男丁,山裡的日子,離不開肉食滋補。
“說來話長。”柳月娘搬了個小馬紮坐下,竹編的馬紮硌得慌,卻透著清涼,她也給白未晞遞了一個,“咱這村子,是當年三個村子的人湊著逃荒過來的。”
她望著遠處的山巒,山尖隱在薄霧裡,像蒙著層紗,我們小時候都是聽老一輩人講這些故事長大的,他們說:“當年出發的時候足有一千多人,拖家帶口,老的老,小的小。一路走得苦啊,天當被地當床,啃樹皮挖草根。山匪、流寇跟狼似的盯著,見著東西就搶,見著年輕姑娘就擄。病死的、餓死的,路邊的屍體多到數不清。逃荒的人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看見死人,先翻一遍身上有沒有能用的東西——乾糧袋、破衣裳、哪怕是半塊碎銀子,都得撿著。翻完了,再挖個坑埋了,算是拿了人家東西的回報,也算是積點德。”
白未晞安靜地聽著,指尖無意識地摳著馬紮上的毛刺。她已見過不少死亡,卻沒想過活人對死人,還能有這樣一種複雜的相處方式——既有生存的貪婪,又有一絲卑微的敬畏。
“走到這兒的時候,就剩不到三百人了,還有不少人的身體底子也熬壞了,落腳之後都沒能撐幾年。”柳月娘歎了口氣,“同宗同源的更是沒幾家,能活下來的,都是命硬的。這青溪村的地還可以,水也甜,大家就紮下根來,互相幫襯著過日子。”
她話鋒一轉,說起了石生:“石生家祖輩就是獵戶。他爺爺石劍鋒,爹石虎,都是拿弓的好手,聽說一箭能射穿野兔眼睛。當年逃荒路上,全靠他們爺倆打獵,隊伍裡才能偶爾聞著點肉味,不然死的人更多。”
“那他娘呢?”白未晞追問,她想起石生沉默的樣子,總覺得那沉默背後藏著很多故事。
“他娘樊雪雁,是被隊伍撿來的。”柳月娘的聲音低了些,像怕驚擾了什麼,“她爹樊鬆是個郎中,當年帶著十歲的她,在路邊奄奄一息,嘴唇乾裂得像塊老樹皮。按那時的規矩,這種快不行的,隻能讓他們自生自滅——逃荒路上,善心就是催命符啊,誰都懂,多個人就多張嘴,糧食本就不夠。可樊鬆氣若遊絲地說自己會看病,隊伍裡太需要個郎中了,猶豫了半天,還是把他們父女帶上了。”
白未晞想象著那個場景:一群麵黃肌瘦的難民,圍著一對快要餓死的父女,渾濁的眼睛裡閃爍著掙紮。一邊是生存的本能,想把糧食留給自己。一邊是權衡利弊放不下那聲微弱的“會看病”。最終還是對“郎中”這個身份的渴望占了上風,畢竟誰都可能生病。
“後來樊雪雁長大了,出落得像朵山茶花,又能乾又善良,就嫁給了石虎。”柳月娘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著,“聽長輩們說他們兩口子感情好得很,石生爹打獵,石生娘就跟著她爹學認草藥,背著藥簍在山裡轉。日子雖苦,卻也安穩,屋裡總飄著藥香和肉香。”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低沉下去,“石生十六歲那年發高熱,燒得迷迷糊糊,說胡話,渾身燙得像塊烙鐵。他爹娘想著進山給他采點退燒的草藥,那片山他們走了十幾年的,可那天……他們沒回來。”
院子裡靜了下來,隻有風吹過穀堆的沙沙聲。
“村民們找了三天三夜,把那片山翻了個底朝天,隻在山澗邊發現了些血跡和撕碎的衣角,還有他娘藥簍上的銅環。”柳月娘的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山裡野獸多,熊瞎子、狼群,誰都知道是咋回事,隻是沒人敢在石生麵前說。等他燒退了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爹娘去哪了,大家隻能騙他說去山外買藥了。他爺爺和外祖父,受不了這打擊,沒過兩年也相繼去了,就剩石生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屋子。”
白未晞想起石生沉默的樣子,他總是獨來獨往,眼神像深潭,很少有波瀾。
“他自小就跟著爹娘進山,打獵的本事是骨子裡帶的。”柳月娘抹了把臉,把淚水擦掉,語氣裡帶著心疼,“爹娘走後,他更不愛說話了,天天往山裡鑽。他那弓,還是他爺爺傳下來的,寶貝得很,天天擦得鋥亮。”
正說著,石生處理完獵物,提著一塊鹿肉走了過來。鹿肉帶著血絲,新鮮得很,他用草繩拴著肉皮,遞到院門口:“剛剝的,新鮮。”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柳月娘慌忙站起來,接過鹿肉時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臉頰又紅了:“謝、謝謝。我晚上給你們燉鹿肉湯,放些山藥。”
石生沒多說什麼,隻是耳尖紅了。
傍晚時分,白未晞坐在窗前,看著柳月娘在灶房裡忙碌。鹿肉的香氣飄過來,混著麥香和柴火的味道,竟有種奇異的安寧。她想起柳月娘的話,想到逃荒路上的千瘡百孔。
青溪村的日子,看似平靜安穩,像溪水緩緩流淌,可每個屋簷下,都藏著一段浸著血淚的過往,好似水底的石頭,不顯眼,卻沉甸甸的。
而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帶著一身的秘密,闖入了這片看似寧靜的山林。
夜漸漸深了,村裡的燈火一盞盞熄滅,隻有石生家的窗戶還亮著,昏黃的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他又在擦拭那把祖傳的獵弓,手指撫過冰冷的弓身,就像無數個夜晚那樣,在寂靜中,與過往對峙,與孤獨為伴。
天亮後,一切照舊,石生背著獵弓提著柴刀再次入了山林。晨露沾濕了他的褲腳,草葉上的水珠順著褲管往下滴。但今天似乎運氣一般,走了大半日,隻打了隻山雞,並沒有見到什麼大獵物蹤跡。不過這也實屬正常,山裡的野獸越來越精了。在他往回走時,腳邊的落葉突然窸窣作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跑過。他猛地頓住腳步,握緊了弓,視線落在泥地上那串蹄印上——碗口大的印子深陷在土裡,邊緣還沾著新鮮的苔蘚,蹄尖的痕跡清晰可見,分明是野豬留下的蹤跡,而且是頭不小的野豬。
他蹲下身摸了摸蹄印的溫度,指尖傳來微熱的觸感,還帶著泥土的潮氣。這痕跡最多留了半個時辰,而這樣大的野豬,近幾十年沒在青溪村附近出現過了。往常山裡最多見些山雞兔子,運氣好能碰上鹿,哪見過這般凶物。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眼神變得凝重。這野豬若是闖進村子,傷了人可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