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烈日將山巒烤得一片油綠,知了聲嘶力竭地鳴叫,空氣裡彌漫著泥土和草木蒸騰出的濃鬱生機。青溪村的日子,悄然發生著變化。
自鹿鳴帶回新政消息、林茂鬆口後,村裡通往山外的那條小路,似乎一夜之間變得熱鬨起來。最初還隻是鹿鳴按約定,半月一次帶著孫大虎和栓柱出去采買,謹慎地探聽著外界的風聲。但年輕人那顆被山巒壓抑了太久的心,一旦被外界的光透進來,便再難按捺。
先是幾個半大小子磨著父母,找借口跟著鹿鳴去“見見世麵”,回來後就變得有些魂不守舍,聚在一起時,嘴裡蹦出的不再是山裡的野兔山雞,而是鎮上的青石板路、吆喝叫賣的貨郎、飄著香氣的食鋪,他們的眼睛裡,閃爍著父輩們眼中從未有過的、名為“遠方”的光彩。
接著,姑娘們也開始蠢蠢欲動,私下裡央求相熟的嬸娘,下次出去時帶上自己,哪怕隻是去鎮邊的集市看看那些花花綠綠的絲線和頭繩也是好的。她們低聲談論著聽說來的鎮上姑娘的打扮,言語間充滿了小心翼翼的羨慕和向往。
一種躁動而興奮的情緒,像夏日的藤蔓,在年輕一代的心間悄悄蔓延。這座他們出生、成長的深山,第一次讓他們感到了某種程度的“狹小”。
與此同時,柳月娘的肚子已像揣了個小西瓜般圓潤地隆起,行動日漸笨拙。孕吐的折磨總算過去,取而代之的是容易疲憊和腰酸背脹。石生心疼媳婦,進山打獵越發勤快,天不亮就帶著家夥什出門,日落才歸,希望能多換些錢糧,給月娘買些細麵、雞蛋,或是據說對孕婦好的紅棗、核桃。他沉默寡言,卻將所有的擔憂與期待都化為了更辛勤的奔波。
白未晞待在月娘身邊的時間明顯多了起來。她似乎本能地不放心這個孕育著脆弱新生命的女子獨自一人。月娘在院裡納涼做針線,她就安靜地坐在一旁,目光時而落在月娘隆起的腹部,時而望向遠山,不知在想什麼。月娘要起身走動,她會不動聲色地靠近半步,一種無形的警覺籠罩四周,仿佛隨時準備扶住任何可能出現的踉蹌。
但有一件事,是白未晞絕對無法勝任的——廚房。
她曾試圖幫忙。一次月娘腰酸得厲害,勉強想煮點粥,白未晞便跟了進去。然而,對於一具感受不到溫度、也無法精確控製力量的屍身而言,灶房無疑是災難現場。和之前一樣,一動手就會手忙腳亂,她想幫忙切菜,那力道不是將菜墩劈出裂痕,就是把鮮嫩的野菜碾得不成形狀。她甚至無法判斷米粥的稀稠生熟。
柳月娘看著被她弄得一團糟的灶台,先是愣住,隨即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連忙扶著肚子道:“哎喲我的未晞,快放下快放下,你這哪裡是幫忙,簡直是來拆我家灶房的。”
白未晞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造成的狼藉,又看看笑彎了腰的月娘,默默放下了手裡的菜刀。她似乎終於明白,這充滿煙火氣、需要精準掌控溫度和力道的領域,是她無法觸及的禁區。
自那以後,她便找到了自己在灶房裡唯一能穩穩當當做好的位置——灶膛前的小木凳。
於是,夏日午後的灶房裡常常出現這樣的景象:月娘挺著肚子,額上掛著細汗,動作略顯遲緩卻依舊利落地在灶台邊忙碌,洗米切菜,準備著簡單的飯食。而白未晞就安靜地坐在灶膛前,負責照看火勢。
她添柴的動作依舊有些僵硬,但比最初已好了許多。她能根據月娘“火大點”或“火小點”的指令,機械地增加或減少柴禾,保證灶膛裡的火維持在一個穩定的狀態。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她蒼白平靜的側臉,那雙深黑的眼眸裡倒映著橘紅色的火焰,卻依舊是一片沉寂的古井,仿佛那能煮熟食物、溫暖人心的熱量,無法在她眼中點燃絲毫波瀾。
她就這樣守著火,聽著鍋裡水米翻滾的咕嘟聲,看著月娘忙碌的背影,以及那不時被鍋勺碰撞聲、食材下鍋的滋啦聲充滿的狹小空間。這是一種奇特的陪伴,無聲,卻帶著一種笨拙而固執的守護。
窗外蟬鳴聒噪,灶房裡煙火氤氳。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辛苦而幸福地忙碌,另一個沉寂的存在則守著一膛爐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