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五年的臘月,歲暮天寒。白未晞的身影出現在邙山的地界,身後是蒼茫的、鉛灰色的天空。嗬氣成霜的嚴寒對她毫無影響,仿佛隻是穿過一幅靜止的冰雪畫卷。
距離她從中秋月明的青溪村離開,已過去數月。於她而言,季節變換隻是光線的偏移與草木形態的更迭,唯有山巒的輪廓與氣息,還殘存著些許熟悉的印記。
她首先走向的,是那片曾埋葬她、也賦予她“新生”的亂葬崗。眼前的景象,與她記憶中的已然不同,更披上了一層冬日的肅殺與封凍。
昔日的亂葬崗,在凜冽的寒風中更顯蕭索。規模似乎縮小了許多,記憶中斷裂歪斜的墓碑大多不見了蹤影,或許是被泥土徹底吞沒,或許是被後人清理。原本肆意蔓延的荒草早已枯死,變得枯硬挺直,覆著一層灰白的寒霜,在風中發出簌簌的脆響。
崗子邊緣,甚至新起了幾座有碑有垣、收拾得頗為齊整的墳塋,燒紙的灰燼痕跡也明顯。顯示著並非無人祭奠的孤墳。
空氣中彌漫的死氣與怨戾也淡薄了許多。不再有那種濃得化不開、令人窒息的血腥與絕望交織的氣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沉靜、甚至帶有一絲肅穆的荒涼。
戰亂頻發、人命如草芥的時代似乎暫時遠去,連這片彙聚了無數枉死之魂的土地,也得以稍稍喘息,被時光逐漸撫平了些許猙獰的棱角。
她站在崗子邊緣,深黑的眼眸緩緩掃過這片土地。那些曾讓她本能躁動的濃鬱死氣,如今已變得稀薄而平和。她甚至能隱約感知到,地底深處那些不安的魂靈,似乎也隨著世道的略微安穩而漸漸沉寂。
這裡,不再是那個能輕易滋養出她這般存在的極端怨戾之地了。時代的車輪與四季的輪轉,共同改變了這裡的麵貌。
她沒有在此過多停留。這裡於她,隻是一個模糊的起點。
離開亂葬崗,她轉向邙山更深處的山坳。腳步依舊平穩,踏過覆著薄霜的、熟悉的路徑。山林依舊幽深,一些小徑被積雪半掩,更顯荒僻。
最終,她來到了那棵千年老樟樹所在的山坳。
老樟樹依舊矗立在那裡,仿佛亙古未變,時間的流逝和季節的輪轉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跡微乎其微。
作為千年樹精,它無需如尋常樹木般冬眠,生命活動隻是順應天時,變得更為內斂和緩慢。
墨綠的葉片依舊茂密,對抗著嚴寒。它的顏色比春夏時更為深沉。葉麵上偶爾掛著晶瑩的冰淩,如同天然的飾物。樹冠龐大而沉默,透著一股沉靜的、不為外境所動的力量。
樹身上那道曾與她“交談”的裂縫依舊存在。
她走近,安靜地站在樹下,四周萬籟俱寂,隻有寒風不知疲倦地刮過山坳。
幾乎在她站定的瞬間,那粗糙的樹乾上,那道裂縫便悄然無聲地張開,沒有絲毫滯澀。兩顆琥珀色的、由精純木靈之氣凝聚的眼珠隨之浮現,光芒溫潤而穩定,帶著千年歲月沉澱下的深邃與平和,靜靜地落在白未晞身上。那目光沉穩依舊,沒有絲毫冬日的倦怠。
它看見她穿著一身細麻外袍,袍角沾著遠行的風塵與凝凍的霜露,內裡露出一角素白色的裡衣領子。
目光下移,落在她脖頸間。那串草繩係著的鈴鐺與木牌依舊掛著。兩隻小巧的銅鈴已然鏽死,沉默地貼著木牌,再發不出清脆的“叮鈴”聲。那塊刻著“白未晞”三字的木牌,邊角被摩挲得更加圓潤,卻依舊牢固。
老樹精的視線掠過她的腰間,那裡彆著一根色澤深暗的長鞭,正是它當年送她的禮物。
最後,它看向她背後那隻半舊的背筐上。藤條編織的筐體看得出是山外的手藝,裡麵似乎零星放著些東西,能看到的隻有把傘。其他用油布遮著,覆著一層薄雪。
那對琥珀色的樹眼微微閃爍了一下,流露出一種近乎“溫和”的情緒。粗糲卻中氣十足、帶著獨特共鳴的聲音,平穩地從樹乾深處響起,打破了山坳的寂靜:
“是未晞啊。”
“你回來了。”語氣平淡而肯定,仿佛她隻是昨日剛離開。
老樹精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繼續說道:“這身行頭,走了不少路吧。山外現在是不是好多了?!我這老骨頭紮在這裡,動彈不得,淨聽些往來的隻言片語,倒是無聊得緊。”
它的聲音裡聽不出絲毫被寒冬影響的萎靡,反而有種超然物外的沉穩,隻是語氣中帶著一絲對山外信息的慣常好奇,以及對於漫長生命而言微不足道的“無聊”。
白未晞抬起頭,望著那對深邃的琥珀色樹眼,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
“山裡倒是清靜得過頭了,”老樹精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她聽,枝條在寒風中微微晃動,帶著一種不為嚴寒所動的悠然,“那些吵吵嚷嚷的小家夥們,耐不住冷的,都躲的躲,走的走了……”
它的話語裡稍顯寂寥,對往昔熱鬨開始回憶。
白未晞安靜地聽著。她蜷縮在熟悉的樹根處,那裡的腐葉被凍得硬邦邦的,覆蓋著晶瑩的霜花。這種觸感於她,與溫暖的春泥並無區彆,隻意味著“此處是熟悉的位置”。
她回來了。回到了這片賦予她第二次“生命”,也教她開始認知這個世界的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