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漸盛,暖陽徹底驅散了邙山積攢一冬最後的寒氣。溪流歡快奔騰,草木抽枝發芽,空氣裡滿是泥土解凍後的清新和萬物生長的蓬勃氣息。
老樟樹沐浴在這和煦的日光下,墨綠的葉片仿佛被重新注入了活力,油光發亮,那對琥珀色的眼珠中也比冬日時更添了幾分溫和與通透。
它已感知到化形的桎梏鬆動,但那最後一步的契機仍需等待,千年歲月賦予它的是沉澱後的耐心,並不急於一時。
白未晞依舊終日守在樹下,或是靜坐,或是漫無目的地在附近山林踱步。對她而言,陪伴老友度過化形前的這段時光,是自然而然的事。
這一日,林間小徑上傳來輕捷卻略顯遲疑的蹄聲,打破了山坳午後的寧靜。不多時,一頭體態優雅、毛色在春光下泛著暖棕光澤的梅花鹿,出現在坳口。它的鹿角稚嫩而潤澤,一雙濕漉漉的大眼本該靈動清澈,此刻卻盛滿了與這明媚春色格格不入的焦慮與彷徨。
它先是本能地、眷戀地小跑到老樟樹下,如同歸家的孩子,將脖頸和側臉緊緊貼上那粗糙卻溫暖的樹乾,低低地、委屈般地嗚咽了一聲,仿佛要從這古老的依靠中汲取力量。
“是鹿小子啊,”老樹精的聲音帶著一如既往的慈愛,卻又比平日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春光這麼好,怎的愁眉不展?可是遇到了難處?”
梅花鹿精抬起頭,大眼睛裡水光氤氳,它急切地呦呦鳴叫起來,聲音時而短促,時而悠長,夾雜著不安的跺蹄動作,像是在傾訴一件壓在心口許久的大事。
白未晞安靜地坐在一旁,目光從遠山收回,落在這頭明顯情緒激動的小鹿精身上。她認得它,是山中修行的一隻靈鹿,與老樹精緣分極深,算是它看著長大的。
老樹精靜靜聽著,蒼老的枝葉無風自動,發出輕柔的沙沙聲,如同長者安撫的手。待鹿精情緒稍緩,它才歎了口氣,那歎息裡充滿了理解與憐惜:“唉……原來是為了你阿姐。逾期三年未歸,音訊全無,也難怪你心焦如焚。”
它像是回憶著什麼,緩緩道:“那丫頭,性子是潑辣跳脫,心氣也高,總嫌山裡憋悶,向往外頭的廣闊天地。可她對你這個弟弟,卻是最掛心不過,每隔十年必回來看你,雷打不動,從未爽約。這次……”老樹精的語氣沉凝下來,“確是極不尋常。”
鹿精聞言,更是急切,用蹄子輕輕刨著地上新軟的泥土,仰頭發出懇切的悲鳴。
“你想親自去尋她?去金陵?”老樹精明白了它的心意,語氣裡頓時充滿了擔憂,“你這孩子,自睜眼便從未離開過邙山半步,那金陵城是人間繁華腹地,人煙稠密,人心更是比山澗暗流還要複雜難測。你獨自前去,莽莽撞撞,叫老夫如何能放心得下?”
鹿精低下頭,纖細的脖頸顯得無比脆弱,鹿角微微顫動,顯露出內心的無助,可旋即又猛地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地望著老樹精,用力點了點頭。那是必須去的決心。
山坳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春風溫柔拂過樹葉的聲響。
老樹精琥珀色的眼珠緩緩轉動,目光掠過一旁始終沉默的白未晞,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有關切,有考量,最終化為一種無奈的托付。
“未晞啊,”它開口,聲音比平時更緩,帶著商量的口吻,“眼看天氣徹底暖了,你這般總是守著我這老木頭,也是無趣。接下來……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或是仍隨性而行?”
白未晞抬起眼,對上老樹精的目光,搖了搖頭,聲音平淡:“暫無方向。”
這個答案似乎正在老樹精意料之中。它深深看了一眼那滿眼期盼與焦慮、幾乎要哭出來的小鹿精,沉吟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個決心,才重新看向白未晞,語氣鄭重而懇切:
“未晞,老夫……想厚顏請你幫個忙。這孩子的情況,你也聽到了。它心思單純,從未經曆過山外的風雨,此番要遠赴金陵那般複雜之地,老夫實在憂心忡忡,怕它遭遇不測,或是懵懂間惹禍上身……”
它停頓了一下,話語裡是真切的擔憂與信任:“你這些年在外行走,見識和閱曆都要多一些,身手更是足以應對諸多麻煩。不知……可否請你,順路照拂它一程?陪它去金陵尋這一趟?當然,此事絕非易事,山高水長,人間紛擾,你若覺得不便,或是不願沾染此等瑣事,萬萬不必勉強,全憑你心意定奪。”
白未晞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頭年輕的梅花鹿精身上。它正緊張地、眼巴巴地望著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裡沒有絲毫雜質,隻有對至親最深的擔憂和最純粹的懇求。那種情感,讓她莫名想起月娘望向安盈時的眼神。
她又看向老樹精。這位古老的存在,話語中沒有絲毫強迫,隻有對後輩的關愛以及基於對她秉性能力了解之上的、沉甸甸的信任。
她沉默了片刻。去哪裡,於她本就無區彆。金陵,或許也有一番不同的景象。
於是,她迎著那一樹一鹿的目光,輕輕點了點頭,言簡意賅卻清晰地應道:“好。我陪它去。”
老樹精聞言,仿佛心頭一塊大石落地,蒼老的樹乾都似乎舒展了幾分,聲音裡充滿了感激:“好,好!未晞,多謝你了!這份情,老夫記下了!”
那梅花鹿精更是瞬間欣喜得幾乎要跳躍起來,它竟人立而起,優雅的脖頸揚起,發出一聲清越歡快的呦鳴,旋即湊到白未晞身邊,低下頭,用濕漉漉、溫軟的鼻子,極其小心而又充滿感激地,輕輕碰了碰她冰涼的手背。
老樹精又絮絮地叮囑了鹿精許多話,無非是“路上務必聽從未晞的安排”、“莫要任性妄為”、“凡事多看多學,謹慎為先”等。鹿精安靜地聽著,不時點頭,將每一句叮囑都認真記在心裡。
春日暖陽,將老樟樹下的一幅奇異卻和諧的畫卷照亮:一位身形纖細、膚色蒼白的少女靜立一旁,墨發麻衣,仿佛山間凝聚的一抹寂靜。她身旁依偎著一頭毛色暖棕、體態優雅的梅花鹿,小鹿溫順地低著頭,茸角在陽光下泛著柔軟的光澤。蒼勁古老的樟樹舒展著茂密的枝葉,如同一位寬厚的長者,默默守護著這靜謐的畫麵,沙沙的葉響仿佛是最溫柔的叮囑。一場源於深切牽掛與厚重托付的同行,就此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