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晞並未因得了周家厚贈而改變什麼。她依舊每日出門,竹筐也依舊背著。她仍常去清涼寺。那間僻靜的廂房似乎成了她的專屬。知客僧見她來得勤,且那日是由汝南郡公府的夫人親自上門後,態度愈發恭敬,提供的經卷也多了起來。
白未晞便安靜地看,她看書極快,指尖拂過泛黃的紙頁,目光沉靜,一頁頁翻過,不過十數日,知客僧能尋來的常見經卷,《金剛經》、《法華經》、《楞嚴經》…乃至一些更生僻的論疏,竟都被她看完了。
這日,知客僧看著白未晞合上最後一卷經書的封皮,麵露難色:“阿彌陀佛,這藏經閣內的經卷,女施主大抵已閱覽過一遍了。更深奧的孤本、注疏,非小僧職權所能外借。”
白未晞抬起眼,並未因無書可看而顯露絲毫不快。她站起身,將經卷遞還給知客僧:“無妨。”
她走出廂房,並未立刻離開寺院。春日和暖,寺內香火依舊鼎盛,她循著最洪亮、最整齊的誦經聲走去,那是寺中僧眾做午課的大殿。
殿門敞開,殿內蒲團上坐滿了僧人,皆雙手合十,目視前方一位身著紅色袈裟的老和尚。老和尚聲音沉厚,正在逐句講解一段經文,底下眾僧時而跟隨誦讀,時而靜聽。
白未晞沒有進殿。她在殿外廊下尋了一處背陰的角落,倚著冰涼的朱漆柱子,就那麼站著。竹筐放在腳邊。
她聽得很認真,空寂的眼眸望著庭院中枝葉搖曳的古樹,視線卻沒有焦點。
過往的香客偶爾會好奇地瞥一眼這個站在廊下聽經的布衣少女,覺得有些奇怪,但見她神情專注,倒也無人打擾。
講經的老和尚似乎也注意到了殿外這個特殊的“聽眾”,他的目光曾幾次似無意地掠過她所在的位置,眼神微凝,但講解的聲音並未停頓。
白未晞就這樣聽著。一站就是整個午課的時間。
鐘聲再次響起,午課結束。僧人們陸續起身,合十行禮,魚貫而出。看到廊下的白未晞,有的目不斜視,有的則投來好奇的一瞥。
白未晞彎腰背起竹筐,轉身離開了廊下。自那日後,她來寺中的內容變了,不再去那間廂房,而是出現在講經堂、大殿或者任何有高僧大德講經說法的地方,總是選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或站或坐,安靜地聽。
她聽不同的和尚講不同的經,聽他們辯論機鋒,聽他們教導弟子修持。沒人知道她聽懂了什麼,又想到了什麼。她隻是聽著不發一言。
這日,白未晞從清涼寺聽經歸來,暮色微沉。她推開小院的門,見宋瑞站在院中,手裡捏著一份異常精致的帖子,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困惑與震驚。
聽到門響,宋瑞抬起頭,見是白未晞,立刻上前幾步,語氣裡滿是難以置信:“白姑娘,你回來了。這……這是汝南郡公府上派人送來的請柬,指明要交給你的。”他將那份撒著細金箔、散發著清香的帖子遞過來,目光緊緊跟隨著白未晞,“汝南郡公府啊!司徒周宗大人的府邸!他家的大小姐可是當今國後!這……你怎麼會……”
白未晞接過帖子,翻開看了看,是周薇邀她兩日後一同踏青的字跡。她合上帖子,語氣平淡:“之前,幫她看了看她祖母的病。”
宋瑞恍然,但臉上的驚異並未消退。他是知道白未晞有些非凡本事的,卻也沒想到竟能直通這等顯赫門第,還讓對方如此鄭重地下了帖子來請。他穩了穩神,沒再多問,語氣慎重道:“原來如此。那……這踏青之約,白姑娘意下如何?是去還是……”
“去。”白未晞回答得很乾脆。
“哎,好。”宋瑞點點頭,搓了搓手,麵露些許難色,“這等高門府邸下的帖子,按規矩,是得給個回音的,叫做‘回帖’。隻是……這具體的規矩禮數,我也不甚清楚。”他隻是個牙人,日常打交道多是市井商戶或尋常人家,對頂級勳貴之家往來的一套精細禮儀,確實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他想了想,謹慎地建議道:“白姑娘,你看這樣可好?我明日一早便去打聽打聽,這回帖該如何寫法,用何種紙張,是直接送去郡公府門房還是需找哪位管事交接……問明白了,我們再回了這帖子,免得失了禮數。”他知曉白未晞性子疏淡,行事往往率性而為,但也覺此事關乎對方顏麵,謹慎些總沒錯。
白未晞聞言,並未反對。她雖常依本能行事,但對這人世間的某些既定規則並非全然漠視。
見白未晞同意,宋瑞鬆了口氣,小心地將那份請柬收好:“那行,這事包在我身上。明日我便去問。”
次日,宋瑞特意去了常打交道的一位老書吏那裡請教,又輾轉托人問了些與高門仆役有往來的人,總算大致弄明白了回帖的格式和送達的規矩。他買了素雅拜帖紙,斟酌著語句替白未晞寫了回帖,言語客氣,表明應約之意。
下午,他親自跑了趟汝南郡公府所在的街巷,雖未能進府,但按照打聽來的規矩,將回帖交給了門房一位看似管事的仆人,客氣地說明來意。那仆人見是回薇小姐的帖子,自是連忙接下。
兩日後清晨,鴿子橋東數第三巷口比往日喧鬨了許多。
一輛帷幔低垂、裝飾雅致卻不失華貴的青綢馬車已然停穩,拉車的兩匹馬毛色光亮,神態溫順。這陣仗引來了巷中鄰裡好奇的窺探。
馬車前後,肅立著六名帶刀護衛。他們並未穿著正式官服,而是統一的藏青色勁裝,腰佩製式統一的橫刀。
他們站位看似隨意,實則隱隱將馬車護在中央,隔絕了外界可能的乾擾。雖未刻意彰顯威勢,但那沉穩的氣度和精良的裝備,無聲地昭示著車主人的非凡身份。
除了護衛,車旁還侍立著四五名仆從。一位衣著體麵、約莫四十餘歲的管事嬤嬤站在最前,神態恭謹卻自有一股威嚴。她身後是兩名穿著青色長裙的大丫鬟,梳著整齊的雙鬟,低眉順目,雙手交疊置於身前。稍遠些,還有兩名粗使的小廝,垂手待命,準備隨時聽候差遣。
這陣勢,與這僻靜尋常的巷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小院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白未晞依舊是一身麻衣,背著那個顯眼的舊竹筐,走了出來。
為首的管事嬤嬤立刻迎上前,深深一福,恭敬道:“白姑娘安好。”她正要開口說明來意,身後的馬車簾子卻被人從裡麵“唰”地一下掀開了。
隻見周薇探出半個身子,今日她穿了一身嬌嫩的粉色春衫,梳著高髻,臉上洋溢著明媚燦爛的笑容,迫不及待地朝白未晞招手:
“未晞姐姐!快上來!我就猜到你這時候該出來了!”她的聲音清脆又歡快,很是開心。
那管事嬤嬤見狀,臉上嚴肅的表情立刻化為無奈又寵溺的微笑,微微搖頭,側身讓開。
白未晞走過去。周薇甚至伸出手想拉她一把,白未晞卻已利落地自己踏著腳凳上了馬車。
車廂內小幾上擺放著幾樣精致的點心和一壺花果茶,散發著甜香。周薇親熱地拉著白未晞在自己身邊坐下,眼睛亮晶晶的:“多日不見,你可安好?還去寺裡嗎?”
“去的,聽和尚講經。”白未晞認真答道。
“那有什麼好聽的,我跟你講,”周薇興致勃勃地說道:“今日我們去城西的落霞坡,那兒才有意思呢!景致也最好,還能看到秦淮河!我特意讓人備了些吃食,也不知道你愛不愛吃……”
車外的管事嬤嬤見兩人坐定,輕輕替她們放下車簾,對護衛首領點頭示意。
首領會意,低聲喝令:“起行!”
一名護衛翻身上馬,行在前頭略微開路。馬車緩緩啟動,兩側及後方各有護衛隨行護持。仆從們安靜地跟隨在後方。
馬車內,周薇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像隻快樂的小鳥,不斷地給白未晞介紹沿途的景物和今日遊玩的計劃。白未晞安靜地坐著,大部分時間隻是聽著,偶爾目光會投向窗外流動的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