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堂的燭火晃得厲害,油光在青石板上拖出長長的痕,像吳遠心裡扯不斷的怨。他盯著堂下戲坊雜役的鞋尖,眼底的癡癲慢慢沉下去,換成了一種近乎“憐惜”的神色,那是他對柳含煙最初的模樣,帶著算計的憐惜。
“柳含煙啊……”吳遠拖長了聲音,像在念一個藏了很久的名字,指尖終於從磚縫裡抽出來,沾滿了墨灰的手在囚服上蹭了蹭,“他跟張駿不一樣,張駿是窮,卻還有點風雅的底氣;了。柳含煙呢?戲子,賤籍,唱了五年武生,連個正經的主角都輪不上。”
堂下的戲坊雜役臉色白了白,想起班主罵柳如煙“這輩子也成不了角兒”,想起他住的最昏暗的房間。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戲坊後門。”吳遠的聲音軟了些,“他剛唱完《長阪坡》,臉上的油彩沒卸乾淨,鬢角的紅綢子耷拉著,被班主堵在巷子裡罵‘連個叫好的都沒有,還敢要賞錢’。他低著頭,手指攥著戲服的下擺,指節都泛白,卻沒敢還一句嘴,跟我小時候被嬸嬸罵時,一模一樣。”
聽到這裡,韓熙載的指尖在案幾上輕輕叩了叩,他聽出了吳遠話裡的“共鳴”,那不是真的懂,是把柳含煙的委屈,套在了自己的舊傷上,當成了可以利用的“鉤子”。
“從那以後,我總去看戲。”吳遠接著說,嘴角牽起個極淡的笑,“彆人看的是武生的翻跟頭,我看的是他眼底的東西,他唱趙雲‘渾身是膽’時,眼底藏著崇拜。唱‘主公莫怕’時,神色動容。這些,戲坊裡的人沒人懂,連他自己都不敢露,可我懂。”
“我去後台找他,趁沒人的時候。”他的聲音壓得低了些,像在說什麼秘密,“給他遞乾淨的帕子擦汗,跟他說‘你方才唱到“子龍在此”時,氣口沒穩住,要是把腔再拖半拍,就能把趙雲的傲唱出來’。跟他說‘班主罵你,不是你唱得不好,是他眼瞎,沒看出你戲裡的魂’。”
戲坊雜役的肩膀顫了顫,他想起那些日子,柳含煙總說“有個懂戲的先生常來”,說那人能聽出他戲裡的“不對”,說那人是“第一個懂他的人”。當時他還替柳含煙高興,現在才知道,那份“懂”,從一開始就裹著毒。
“他漸漸信我了。”吳遠的眼神亮了些,“他會跟我說,他小時候被賣進戲坊,師父打他時,他就躲在柴房裡唱《牡丹亭》。會跟我說,他想唱《遊園驚夢》裡的柳夢梅,可彆人說‘一個武生,唱什麼旦角戲,不男不女’。我就順著他的話說‘柳夢梅的癡,跟你的癡一樣,沒什麼丟人的’。說‘等以後,我幫你找個能讓你唱柳夢梅的戲坊’。”
柳如煙說‘先生,您真是第一個懂我的人’。”
“懂他?”韓熙載突然開口,聲音沉得像墨,“你懂的,是他的委屈,還是你自己想要的‘順從’?”
吳遠的笑僵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之前的模樣:“有什麼不一樣?我懂他,他就該信我。後來,我覺得時候到了,約他在戲台後巷,夜裡沒人的時候。”
“我跟他說‘含煙,戲裡的柳夢梅,找的是懂他的杜麗娘。戲外的你,找的是懂你的人。我就是那個人’。”他的聲音突然發顫,像想起了當時的場景,我說,“以後,我們一起找戲坊,一起唱柳夢梅。”
“可他呢?”吳遠猛地提高聲音,“他後退了三步,他指著我,臉漲得通紅,說‘先生,我知道您懂我,可我……我是男人,我就算是賤籍,也不會做那種齷齪事!我喜歡的是女人,您彆再找我了’!”
“齷齪事?”吳遠重複著這三個字,聲音尖利,“我懂他的苦,懂他的癡,願意幫他,願意跟他一起過日子,這叫齷齪事?他自己是賤籍,被人踩在腳下,還說我齷齪!”
他喘著氣,眼底的瘋狂又湧了上來,手指摳著磚縫裡的墨灰,一點點往外掏:“他跟張駿一樣,都是騙子!嘴上說沒人懂他,可真有人懂了,卻又拿女人當理由!那些女人有什麼好?能懂他戲裡的魂嗎?能替他擋班主的罵嗎?不能!隻有我能!可他偏要拒絕,偏要把我的心踩在泥裡!”
燭火晃得滿堂的人都皺起眉,韓熙載看著吳遠扭曲的臉,心裡清楚,吳遠從來沒真的懂過柳含煙,他懂的,隻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同類”,一旦對方不符合他的想象,那份“懂”就變成了恨,變成了殺人的刀。
“後來呢?”韓熙載的聲音沉了些。
“後來……”吳遠的聲音低了下去,像落進了深水裡,“我看著他轉身要跑回戲坊,我就想,既然你不要我的懂,既然你非要跟那些女人一樣嫌我,既然你們喜歡女人,那就用‘女人的東西’,送你們走。”
他頓了頓,“他跟張駿一樣,到死都不明白,我隻是想找個懂我的人而已。”
書吏握著筆的手頓了頓,墨滴在紙上,暈開一小團黑,他想起查案時,從李四家搜出的那幾塊殘墨,還有陳玉郎書房裡那方端硯,心裡已經猜到了接下來的故事。
“李四是第三個。”吳遠的聲音低了些,卻更冷,“他推著貨郎車路過鬆煙閣,見我搬墨錠會過來搭把手,說‘夥計,累了吧,歇會兒’。我看他手上的繭子,看他清瘦的臉,我就知道他活得苦,苦得像我小時候,連碗熱粥都喝不上,卻還要強撐著笑。”
“我把挑剩下的殘墨給他,說‘你跑貨辛苦,這點墨換點錢,吃些好的’。”吳遠的指尖在磚上畫了個小小的貨郎車,“他接過墨時,說了聲‘多謝’,眼睛亮了亮。我以為,他懂我的意思,懂我想幫他,想跟他一起扛著這苦日子。”
“我約他在染坊後巷,說‘有筆生意,想跟你合夥做’。他來了,手裡還攥著我給的殘墨,我表明心跡後,他卻開口說‘吳兄,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有媳婦,她跟著我住破屋、吃冷飯,我不能對不起她’。”
“媳婦?”吳遠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又是女人!你跟她住破屋、吃冷飯而已,她有什麼好?”
“陳玉郎是第四個。”吳遠的聲音已經沒了溫度,像塊冰,“他來看寄放的端硯,手指輕輕擦著硯台邊緣的灰,眼神裡的傲氣得很,卻總在沒人時,對著硯台歎氣。我知道他真心喜愛那硯台的。”
“我偷偷把端硯拿出來,每天擦一遍,連硯台縫裡的墨渣都挑乾淨。”吳遠的眼底又泛起癡光,“我約他在寒梅墨坊後巷,說‘這方硯台,隻有你配用’。他來了,拿到硯台後很是開心,說我有心了。”
“既然說我有心,”吳遠猛地站起來,差役上前按住他時,他還在掙紮,“他為何不從我。那些女人不過是披著綾羅綢緞的豺狼!他們都喜歡女人,都罵我是怪物,都拿女人當擋箭牌!我給他們我能給的最好的,書、帕子、墨、硯台,我懂他們的委屈,懂他們的心頭好,可他們偏要拒絕,偏要往火坑裡跳!”
“那我隻能讓你們停下來!”吳遠的聲音裡全是崩潰,眼淚終於掉下來,砸在青磚上,“我用銀簪,那個夥計設計的那款,女人的首飾。我要讓所有人都以為是‘女僵屍’乾的,你們不是喜歡女人嗎?那就讓‘女人’來收了你們!”
韓熙載終於開口,聲音沉得像大堂的青石板,壓過了吳遠的瘋癲:“吳遠,你所謂的‘懂’,是盯著彆人的軟肋織網。你送的書、帕子、墨、硯,是裹著糖衣的鉤子。你殺他們,是因為你把自己對女人的恐懼,變成了見不得光的執念,把彆人的正常心意,當成了對你的背叛。”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案上的證物,“他們收下你的東西,他們在身邊人那裡都念著你的好。但是你,錯把癡念當真心,錯把算計當懂得。”
吳遠被差役按跪在地上,掙紮的力氣漸漸小了,隻是盯著堂下的青石板,嘴裡反複念叨著:“我最懂他們……我隻是想找個不嫌棄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