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娥皇靜靜地躺著,仿佛連呼吸都融入了殿內凝滯的空氣。
就在李煜那聲歎息落下,內侍準備悄聲退下的間隙,她忽然極輕地開了口,聲音縹緲得如同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薇兒。”
這一聲輕喚,讓周薇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周娥皇依舊沒有睜開眼,蒼白的唇瓣微微翕動,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絲屬於長姐的、純粹的溫和:“這半年來……確實辛苦你了。”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力氣,每一個字都吐得緩慢,“常常……入宮來陪我,我……很開心。”
這原本是一句充滿感激與親情的尋常話語,聽在周薇耳中,卻令她不知所措。
她的臉色瞬間白了白,指尖掐入了掌心,慌忙垂下頭,聲音帶著不自然的緊澀:“大姐姐言重了……這都是妹妹應該做的。”
她不敢去看姐姐,更不敢去看旁邊的李煜,隻覺得那“常常入宮”幾個字像針一樣紮在她心上。
李煜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周娥皇蒼白而平靜的側臉上,眼神複雜。聽到周娥皇話語中純粹的謝意,他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愧色,嘴唇微動,最終卻隻是化作一聲更深的歎息,沉默地替周娥皇攏了攏被角。
他同樣因這“純粹”而感到了一絲無言的壓力。
周娥皇似乎並未察覺到身邊兩人之間那微妙的不安與沉默。
她說完這幾句話,仿佛用儘了力氣,不再有任何聲息,隻餘下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呼吸。
……
馬車駛離宮城,將那片壓抑沉重的朱紅宮牆拋在身後。車廂內,熏香淡淡,卻似乎仍驅不散從瑤光殿帶出來的那份藥石無靈的滯悶感。
周薇一直緊繃的肩背,在車輪規律的轔轔聲中,微微鬆懈下來幾分。
她沉默了片刻,方才轉過頭,看向身側始終靜默的白未曦。
那雙漂亮的眼眸裡,擔憂、恐懼,以及一絲微弱的期盼交織著,聲音帶著刻意壓低的急切:
“未曦姐姐,”她幾乎是屏著呼吸問,“你看……我大姐姐的身子,究竟……如何?”
白未曦的目光從車窗外流轉的街景收回,落在周薇寫滿焦慮的臉上。她的回答沒有任何迂回,清晰、冷靜,甚至帶著一絲近乎殘酷的直白:
“破敗不堪。”
周薇聽到這話後,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是怔怔地看著白未曦,仿佛無法理解,或者不願接受。
車廂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一下下,敲打在周薇的心上。
她整個人頹然地靠向車壁,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
馬車在汝南郡公府門前緩緩停穩。
周薇仍沉浸在白未曦那句“破敗不堪”帶來的巨大衝擊與悲傷中,神情恍惚。她勉強振作精神,準備道彆。
白未曦已率先起身下車。就在周薇扶著丫鬟的手準備入府時,白未曦忽然停步回身。
她的目光沉靜如水,卻帶著某種洞徹人心的力量,直直落在周薇臉上。
“那是你的姐姐。”
聽聞此話,周薇身形一晃,站立不穩。
這句話裡沒有指責,沒有訓誡,卻比任何言語都更讓她無地自容。那是在提醒她血脈相連的身份,是在劃清那條她逾越的界限。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隻能倉皇地低下頭,避開那道清明如鏡的目光。
白未曦見她聽懂了,便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周薇回到自己那間布置雅致、熏著暖香的閨閣後,周薇屏退了所有侍女。當房門在身後合攏,隔絕了外界,她強撐的鎮定瞬間崩塌。
她沒有哭,隻是失神地跌坐在梳妝台前的繡墩上,望著菱花鏡中自己蒼白而稚嫩的臉龐。
愛慕一個人,有什麼錯?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尖利地響起。
官家他……風華絕代,才華橫溢,溫柔體貼,他看向她時的眼神,帶著欣賞,帶著讓她心跳加速的暖意,那是與她所見過的任何青年才俊都不同的、足以淹沒一切的光芒。
那份隱秘的、禁忌的悸動,像藤蔓一樣在她心中瘋狂滋長,帶著少女初戀的全部甜美與不顧一切的勇氣。她隻是……無法控製地被他吸引。這難道也是罪過嗎?
可另一個聲音,更加沉重,帶著血緣的牽絆和道德的重量,狠狠壓了下來:可那是你的姐姐!是嫡親的、從小將你帶在身邊的姐姐!鏡中的影像仿佛變成了周娥皇那枯槁病弱的容顏,那雙曾經明亮含笑的眸子,如今隻剩下無儘的疲憊與空茫。姐姐正躺在病榻上,承受著失子與病痛的雙重折磨,而她,她這個備受疼愛的妹妹,卻在背後……
“啊!”周薇低呼一聲,猛地用雙手捂住了臉,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些撕扯她的念頭。指尖冰涼,身體卻因為內心的激烈交戰而微微發燙。
她想起小時候,大姐姐手把手教她撫琴,耐心糾正她的指法;想起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姐姐總會第一個想到她;想起自己闖了禍,躲到姐姐身後,姐姐總是溫柔地替她解圍……往昔的溫情與姐姐如今了無生氣的模樣重疊,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來回切割。
可官家的身影,與她在禦花園“偶遇”時那短暫的、令人屏息的交談。他派人悄悄送至府中的、帶著他親筆題詞的詩詞。
那些隻有他們兩人才懂的、隱秘的眼神交流……這些片段又如同帶著魔力的星光,誘惑著她,讓她在負罪感的深淵邊緣徘徊,心生向往。
她該怎麼辦?
繼續沉淪在這份不見天日卻讓她心跳加速的情感裡,眼睜睜看著姐姐在雙重背叛下走向生命的終點?
還是……在一切尚未無法挽回之前,強行斬斷這情絲,守在姐姐身邊,儘一個妹妹最後的、也是唯一能做的本分?
這兩種選擇都讓她痛苦萬分。前者讓她自我厭惡,後者讓她覺得仿佛要親手剜去自己一塊鮮活跳動的心臟。
她伏在梳妝台上,肩膀無助地顫抖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與掙紮之中。
第一次品嘗到了愛情那甜蜜如蜜糖、卻又殘酷如毒藥的滋味,而這滋味,偏偏與她最親的姐姐緊緊纏繞在一起,成了一個無解的、令人窒息的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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