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之原,一片被時間徹底遺忘的焦土,連死亡都嫌其貧瘠而不屑降臨。
天空是淬過劇毒的銅綠,低垂得如同巨獸乾涸凝固的血管,裸露著灰褐色的、布滿尖銳棱角的岩石。風,是這片死地唯一的主宰,它不是吹拂,而是咆哮,是切割!裹挾著億萬粒細小如刀、鋒利如針的石英砂,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一切。空氣被摩擦出刺耳的尖嘯,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滾燙的砂礫,灼燒著喉嚨,撕裂著肺腑。陽光,不再是溫柔的金輝,而是熔化的、滾燙的液態金屬,毫無憐憫地潑灑下來,將每一寸裸露的岩石、每一粒飛揚的砂礫都烤得滾燙,蒸騰起扭曲視線的、令人目眩的熱浪。熱浪扭曲了遠方的地平線,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融化、變形。
就在這片灼熱與風砂煉獄的中心,一個身影正從深陷的撞擊坑中,掙紮著抬起頭。
是他。
或者說,勉強還能辨認出“他”的輪廓。那具在九幽混沌中由純粹能量凝聚、流淌著暗金熔岩、覆蓋著龍鱗紋路的軀殼,此刻已是千瘡百孔,如同被最狂暴的巨獸反複蹂躪。暗金色的鱗片大片大片地碎裂、剝落,露出下方同樣焦黑龜裂、仿佛被烈火反複灼燒過的“皮膚”。能量電弧早已熄滅,隻留下幾縷殘存的、如同垂死螢火般的幽藍光點,在他殘破的軀體上徒勞地跳躍、明滅,每一次閃爍都像生命最後的喘息。那對在九幽中威懾萬物的血色豎瞳,此刻渾濁不堪,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裡麵翻湧的不再是威嚴,而是一種近乎崩潰的、無法言喻的痛苦與迷茫。
“呃…啊…”
一聲破碎的、不似人聲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隨即被狂暴的風砂撕得粉碎。他試圖抬起手臂,覆蓋住被風砂切割得血肉模糊的臉頰,但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這不是九幽中能量碰撞的虛幻痛感,而是最原始、最粗糲的肉體在承受人間法則的淩遲。每一粒嵌入傷口的石英砂,都像一顆燒紅的鋼珠,在血肉中瘋狂地翻滾、摩擦、灼燒。每一次呼吸,滾燙的空氣帶著砂礫灌入胸腔,如同吸入滾燙的碎玻璃,刺穿肺葉,點燃靈魂。陽光不再是光,而是無形的烙鐵,狠狠地烙印在他每一寸暴露的皮膚上,帶來持續的、深入骨髓的灼痛。
視覺在扭曲。風砂在眼前形成一道道模糊的、高速流動的屏障,遠處的地平線在熱浪中融化、變形,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崩塌。聽覺被狂暴的風嘯和砂礫摩擦岩石的尖嘯徹底占據,其他一切聲音都被淹沒。嗅覺被彌漫的塵土、岩石被烤焦的焦糊味,甚至還有他自己傷口滲出的、帶著鐵鏽味的血腥氣所充斥。味覺早已麻木,隻剩下喉間翻湧的苦澀與鐵鏽。
這便是人間?這便是他掙脫九幽混沌、曆經無數劫難所追尋的“存在”?不是新生,而是更徹底的毀滅!不是力量,而是無邊無際的痛苦與脆弱!混沌的法則在此地被徹底顛覆,他引以為傲的能量軀殼,在這粗暴的物理法則麵前,脆弱得如同紙糊的玩具。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殘破的心臟,越收越緊。
就在這感官崩潰的邊緣,一種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穿透了風砂的屏障,刺入他混亂的聽覺。
“嘶…嘶
那是無數堅硬物體在粗糙地麵上高速摩擦的聲音,密集、單調、卻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節奏感,如同無數把生鏽的鈍刀,在反複刮擦著一塊巨大的鐵板。聲音的來源,正迅速逼近!
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豎瞳艱難地聚焦。
視野儘頭,地平線被一片流動的、閃爍著金屬冷光的“浪潮”所吞沒。那浪潮並非水,而是由無數個快速移動的、覆蓋著暗褐色菱形鱗片的生物組成!它們體型龐大,如同縮小版的裝甲戰車,四肢粗壯,爪趾尖銳,深深摳進龜裂的地麵,每一次蹬踏都激起大片的砂石。鱗片在熾烈的陽光下反射出冰冷、堅硬的光澤,如同無數細小的鏡片,彙聚成一片刺目的、流動的金屬海洋。它們移動的速度極快,貼著地麵疾馳,掀起一道道黃色的塵龍,如同死神的旌旗在荒原上獵獵招展。
沙行蜥!遺忘之原上最凶殘的掠食者之一,以速度、堅硬鱗甲和腐蝕性涎液聞名!它們通常成群結隊,所過之處,寸草不生,連岩石都會被它們的涎液腐蝕得千瘡百孔!
“嘶…嚓…嘶…嚓…”
摩擦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如同死亡的鼓點,敲打在他脆弱的神經上。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跑在最前麵的幾頭沙行蜥,它們咧開的巨口中,流淌著粘稠的、閃爍著詭異綠光的涎液。涎液滴落在滾燙的砂石上,立刻發出“滋滋”的輕響,騰起一小股刺鼻的白煙,將堅硬的岩石蝕刻出一個個深坑!那景象,如同地獄的硫磺在人間流淌。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感官崩潰帶來的痛苦。他掙紮著,試圖從深坑中爬起。殘破的軀體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骨骼碎裂般的脆響和肌肉撕裂般的劇痛。暗金色的血液混合著砂礫,從無數傷口中湧出,又迅速被風砂吹乾,結成暗紅色的、醜陋的硬痂。他像一頭被困在泥沼中的受傷巨獸,徒勞地掙紮,卻隻能看著那片代表死亡的金屬浪潮,以摧枯拉朽之勢,向他席卷而來!
距離在飛速縮短!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他甚至能聞到沙行蜥身上散發出的濃烈腥臊味,混合著涎液刺鼻的酸氣,幾乎令人作嘔。為首的那頭沙行蜥體型尤為龐大,鱗片色澤更深,如同最堅硬的黑鐵,頭顱上生著一對彎曲的、如同彎刀般的犄角。它的豎瞳中,燃燒著最原始、最純粹的嗜血與貪婪,死死地鎖定了他這個“獵物”。它張開巨口,露出裡麵森然交錯、如同匕首般的獠牙,粘稠的涎液如同瀑布般流淌下來,在地麵蝕刻出冒著青煙的深溝。
“吼——!”
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帶著毀滅的威壓,狠狠砸在他身上。他殘破的軀體被震得一個趔趄,幾乎重新跌回坑中。絕望,如同冰冷的鐵拳,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臟。混沌的威能?人間法則的束縛?在這片被遺忘的焦土上,在成群結隊的沙行蜥麵前,他引以為傲的一切,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如同被風砂拋擲的枯葉,從側翼的岩石陰影中猛地衝了出來!
那是一個少女!
身形纖細,卻異常矯健,在狂暴的風砂中艱難地奔跑、閃避。她穿著一身磨損嚴重的、接近大地顏色的勁裝,包裹著玲瓏有致的身軀。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頭發,並非尋常的烏黑,而是一種在陽光下閃爍著奇異金屬光澤的銀灰色,被狂風吹得如同燃燒的火焰般狂舞。她的臉上沾滿了塵土和血汙,卻掩蓋不住那驚人的美麗——五官精致如畫,皮膚在風砂的侵蝕下依然透著一種玉石般的瑩潤。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如同寒潭深處淬煉了千年的寒星,冰冷、銳利、帶著一種近乎孤絕的倔強。此刻,這雙眼中燃燒著兩簇永不熄滅的火焰,那是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眼中最後的光芒。她的右手緊緊握著一張古樸的長弓,弓身由某種不知名的深色木材製成,上麵布滿了歲月的痕跡。她的左手,正探向背上的箭袋。
箭袋,幾乎是空的!
她的動作因為絕望而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在奔跑中,她猛地回頭,目光掃過自己身後——那裡,另一群體型稍小、但數量更多的沙行蜥正緊追不舍,涎液滴落,腐蝕著地麵,發出刺耳的“滋滋”聲。顯然,她也是被這群凶獸追逐的獵物!
少女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閃電,瞬間掃過深坑中掙紮的他,又掃過那群正向他撲去的、更加龐大的沙行蜥群。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驚愕、審視、還有一絲…掙紮?但那絲掙紮僅僅是一閃而過,立刻被更深的決絕所取代。她似乎做出了某個決定。
就在那頭黑鐵鱗片的沙行蜥首領,距離他僅有不到十米,帶著腥風撲來,巨口張開,涎液如瀑布般噴湧,即將將他連同整個深坑一同腐蝕、吞噬的瞬間——
少女的身影猛地停住!她如同磐石般釘在原地,任憑狂暴的風砂撕扯著她的銀發和衣袂。她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那雙淬火寒星般的眸子驟然收縮,所有的光芒都凝聚於一點!她左手從幾乎空蕩的箭袋中,抽出了最後一支箭!
那是一支極其普通的箭,箭杆是某種堅硬的木材,箭簇是磨礪鋒利的燧石,箭羽是灰色的鳥羽。它毫不起眼,卻承載著少女此刻所有的希望與絕望。
她沒有絲毫猶豫,身體在狂風中穩如磐石。左手拉弓,右手搭箭,動作流暢得如同演練了千百遍。弓弦被緩緩拉開,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仿佛承受著千鈞之力。她纖細的手臂肌肉繃緊,線條優美而充滿力量。弓身彎曲到了極致,如同滿月!她的目光,死死鎖定了那頭即將撲到深坑邊緣的沙行蜥首領!不是它的身體,而是它那雙燃燒著嗜血光芒的、巨大的豎瞳!
“嗖——!”
弓弦震顫,發出一聲尖銳到刺破風砂的嗡鳴!最後一支箭,帶著少女孤注一擲的意誌,化作一道灰色的、幾乎與風砂融為一體的流光,撕裂空氣,射向那頭沙行蜥首領的右眼!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他渾濁的豎瞳,倒映著那支急速放大的箭矢。箭簇的鋒芒,在陽光下閃爍著一點冰冷的寒星。少女的身影,在風砂中如同定格的雕塑,倔強而決絕。沙行蜥首領巨口中的涎液,在陽光下折射出妖異的綠光,即將噴薄而出。
恐懼?不!在死亡的陰影徹底籠罩的瞬間,一種更原始、更狂暴的情緒,如同沉寂萬載的火山,在他殘破的軀殼深處轟然爆發!
“吼——!!!”
一聲不似人聲、更像是來自九幽深淵的咆哮,從他喉嚨深處炸裂!那聲音帶著滔天的憤怒、無儘的痛苦、以及一種被逼入絕境的、玉石俱焚的瘋狂!這聲咆哮,瞬間壓過了風砂的呼嘯,壓過了沙行蜥的嘶鳴,如同實質的音波,在龜裂的大地上滾滾擴散!
就在那支灰色的箭矢,即將觸及沙行蜥首領眼球的刹那——
他動了!
不是躲避,不是防禦,而是迎著那撲麵而來的死亡洪流,發起了最瘋狂、最絕望的衝鋒!殘破的軀體爆發出最後的力量,如同離弦之箭,從深坑中猛地彈射而出!暗金色的血液如同噴泉般從無數傷口中激射而出,在空中劃出淒美的弧線,隨即被狂暴的風砂吹散。他無視了撲麵而來的腐蝕性涎液,無視了那如同山嶽般壓下的龐大身軀,無視了那閃爍著寒光的利爪和獠牙!
他的目標,不是沙行蜥首領的頭顱,而是它那因為撲擊而暴露出來的、相對柔軟的脖頸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