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子悠悠唱曲,包廂內的氣氛卻依舊凝滯。
賈寶玉麵色沉鬱,一言不發。
李宸則是恍若未覺,在席麵上大快朵頤,好似場麵上的事都與他無關。
衛若蘭,馮紫英,兩個精明人,見此情景不免心下惴惴。他們實在不解,這李宸為何偏要觸這榮國府鳳凰麟兒的黴頭。
那可是一門雙公的賈家啊!
若薛蟠是個懂得人情世故的,也理應站在他們這邊,哄好寶玉的。偏偏薛蟠也是個紈絝心性,與李宸聊得投機,全然忘了他家尚在榮國府寄居呢。
二人迫切需要想出個話題來活絡氣氛,可在他們絞儘腦汁之時,李宸卻是先開了口。
“紫英兄,方入門時那句絕不是虛詞客套,你這臂膀瞧著是比幾個月前粗了一圈。近來定是勤於武藝,等年節之後,便投軍報效?”
馮紫英見有人遞梯子,忙順勢接話道:“家父近來管教極嚴,當是想要在明年令我入伍曆練了。”
“是京營,還是去九邊?”
“天下承平日久,京營不比九邊有真刀真槍磨礪的機會,應是要去九邊之地。”
李宸起身斟酒,感歎道:“大丈夫誌在四方!他日沙場建功,封侯拜將,莫忘今日同席之誼。”
“往後與我們這些隻知吃喝玩樂的可就是陌路人了,我得先敬你一杯。”
馮紫英接過酒杯,“李世兄真折煞我也,戍邊而已,戴不起這麼高的帽子。”
笑談對飲,李宸又問一旁的衛若蘭,“衛世兄,你有什麼打算?”
“我可沒紫英這身好武藝,也就弓馬尚可,家父興許會給我捐個龍禁尉,又或者留在京營裡做事了。”
李宸也為他斟了杯酒,相邀而飲,又有感而發,歎道:“時光荏苒,我等也到了各奔前程的年歲,往後恐怕就再難聚在一起吃酒了。”
薛蟠聽得此言,不忍笑道:“他們兩個習武之人,自然要去參軍,京城裡不還有我們三人?難不成,你也有什麼遠大前程了?”
李宸故作深沉,“家父已經為我請了業師授課,開春就要應試科舉了。”
三人臉色一滯,提起酒杯的動作都頓了下來,儘皆看向李宸,“科舉?”
勳貴集團和文官集團稱不上是水火不容吧,但也在朝堂對立明顯。勳貴子弟考科舉,天然就被仕林歧視,先前更有考官因為將勳貴子弟選在名次前列,便惹得學子鬨事,到處宣揚考官收受賄賂,朝廷都因此介入其中調查。
自此以後,應對勳貴子弟科舉取士,考官都會慎之又慎。
畢竟誰也不想平白無故的給自己招惹麻煩。
賈家作為最顯赫的門第之一,都避免不了這種問題,寧國府的大老爺賈敬高中進士,最終都沒能做官,而是不理俗務,修道去了。
傳言,便與文官的迫害有關。
迎著三人詫異的目光,李宸瀟灑飲儘杯中殘酒,而後才道:“如今大靖朝文武不能齊平,崇文之風席卷南北,縱使我們勳貴以武勳起家,也不得不有所轉變。火中取栗,亦有可為。”
看李宸的氣派,還真看不出幾分虛實,三人環環相顧,一時竟都不知說些什麼。
一直冷眼旁觀的賈寶玉,此刻終於尋到了反唇相譏的縫隙。
賈寶玉偏喜閨閣風趣,飲酒不能做行酒令,已讓他感覺了無興致,李宸一開口偏又提及什麼前程。
他素來最厭這等“祿蠹”之論,李宸這番話,句句都戳在他的肺管子上。
“這廝入門來,偏看輕我一個。更是不修詩詞歌賦的庸才,竟還敢大言不慚的說著什麼科舉應試?聖人之言可不是你用來裝點自己臉麵的!”
而且原本站在他這一邊的馮紫英,衛若蘭都是武藝傍身,和他也不屬同路,也隻是照顧著他的情緒。
看明白以後,賈寶玉心裡便更不好受了。
這桌上沒知己,有的隻有丘八和惹人厭煩的家夥。
賈寶玉越想越氣,竟破天荒地當麵鑼、對麵鼓地針鋒相對起來,“李二公子蒙學未久吧?區區三個月便要打算縣試出圈?未免太小覷了京城的學子。此等狂言,在酒桌上說說便好,我們聽為戲言,一笑而過。”
“若是傳揚出去,恐怕要淪為笑柄,為我們勳貴臉上抹黑了。”
此言一出,在坐的各位都不淡定了。
果然,李宸的所作所為還是惹火了賈寶玉。
如今眾人倒不知該如何收場。
李宸卻是氣定神閒,微微抬眼,不鹹不淡的說著,“勳貴被文人取笑不學無術,也不是從我開始的,自開國以來皆是如此。”
“可因為旁人嗤笑,就不敢同台競爭,那豈不是永遠都無法扭轉世人偏見?”
“上一位被文人讚許的勳貴不正是榮國府的賈老公爺麼?當年能榜下捉婿,與四代清貴的探花郎林大人結為姻親,其時輿論,何嘗有如今日這般不堪?”
聞言,賈寶玉臉上反倒不自然起來,“這……這婚事與科舉有什麼相乾,李二公子扯遠了。”
李宸不緊不慢提起琺琅壺,又自斟一杯佳釀,放在鼻尖聞著醇香,淡淡道:“我是想說,老公爺當年都推崇詩書傳家,身體力行。我等後輩,效仿先賢遺風,勇於一試,何錯之有?”
“正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有成有敗有什麼好指摘的?可若因畏人言而不敢下場,那便是未戰先怯,自認不如了。”
“我聽說,賈家族學開辦了幾十年,還未見有取得功名的子弟,甚至報名縣試的人都連年遞減,這豈不就是臨陣脫逃?文恬武嬉,都忘了先祖教誨,世人自會當我們都是紈絝高粱。”
李宸說的話擲地有聲,衛若蘭、馮紫英聽得暗自點頭。他們出身將門,最重這般不畏艱難、敢於亮劍的膽魄。
這正是武將精神的追求。
然而賈寶玉卻是臉黑如鍋底,因為臉比較圓,就更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