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歲晚盯著畫上的人,聽這個陌生男人講著落水鬼的生平。
她還記得,落水鬼在她的胭脂鋪裡,也曾捧著小冊子讀。
“洋兵不來便罷,洋兵若來,奉勸各人把膽子放大,全不要怕他。讀書的放了筆,耕田的放了犁耙,做生意的放了職事,做手藝的放了器具,齊把刀子磨快,子藥上足,同飲一杯血酒,呼的呼,喊的喊,萬眾直前,殺那洋鬼子,殺投降那洋鬼子的二毛子。”
那時候,她取笑過他。
如今回想起來,真是五味雜陳。
“那他還有什麼親人在世嗎?”
男人話匣子打開,圍著葉歲晚邊走邊說,一副頗知道些內情的得意神情。
“他當然有親人了,父母姊妹,一大家子。”跟豐碩的葡萄串似的。
“不過……”男人故意賣關子,吊足胃口,“他們都不願意提他這個兒子。要是我,我也不肯要這個兒子!”
看他斬釘截鐵的樣子,葉歲晚疑惑,“為什麼?”
他腳步一頓,打個響指,“為什麼?你算是問到點子上了!”
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當初,他站在輪船邊準備跳的時候,他家人一直都勸他想開點。”
國事艱難,又豈是一介書生可扭轉的。
可偏偏他就想不開。
偏偏他就要做那無謂的犧牲。
“你知道他怎麼說嗎?”
葉歲晚搖頭。
男人學著,“他說,我無悔!他說想用他的死換來人們的一點憤怒,憤怒不是一種好的情緒,可是在這國破家亡的世道,憤怒比麻木好,比失望好,比死守著過去不肯睜眼看世界好。”
男人知道,他是看世道艱難才活不下去的。
他是看那麼多人都處在水深火熱中,而他無能為力才活不下去的。
他說不後悔這樣做,哪怕這樣做看起來像個懦夫,哪怕對不起父母和學校的栽培,可他也不得不這樣做。
葉歲晚聽了唏噓。
男人繼續說“後來,五四運動鬨起來了,我和同學找過他的父母。他父母的生活很艱難,家裡為了供他讀書付出了太多,卻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回報家庭就先……”
葉歲晚突然就想到了落水鬼說過立碑的事情。
他的父母還肯見他嗎?
她要把這些實情告訴他嗎?
葉歲晚開始猶豫。
“喂。”
男人的手在她眼前搖了搖,葉歲晚回神,“啊?”
他說“你為什麼要畫他呀?”
葉歲晚將畫板收起來,笑著往船艙走回去,“我也隻是單純的敬佩他罷了。”
隻是覺得這世道還沒壞到無藥可救。
晚上落水鬼回來的時候,仍然是一身濕,光著腳丫子走著。
“喂。”她沒有喊他落水鬼,“你冷不冷?”
落水鬼露出傻白甜的笑“不冷。”
她抬了抬下巴“以後我管你叫辜章白吧!”
落水鬼瞪著眼睛,滿臉無辜“為什麼?”
葉歲晚理直氣壯“因為我覺得這個名字好聽!”
他立即就妥協了。
“好。”
他張了張嘴,那句“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世了?”,最終還是沒有問出來。
隻是“辜章白”這三個字耳熟,妥帖,就好像本來就屬於他那樣。
之後的幾天,他察覺到葉歲晚一直有話想對他說,又不知如何開口,處於一種猶豫不決的狀態,搞得他都無心潛水遊泳了。
這天,葉歲晚又坐在船艙裡發呆。
他蹲在葉歲晚麵前,語氣嚴肅道“葉歲晚,我都知道了。你準備怎麼辦。”
他說的平靜。
那是一種洞察一切的睿智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