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裹上了絲絲涼意,無孔不入。
澄園深處名為“竹露”的小院,此刻浸在一派沉寂裡。
風掠過簷角,帶起樹葉的細碎沙沙聲響。
秦昭玥躺在正房屋頂的青瓦上,小腦袋枕著雙手,仰望星空。
夜穹高闊,墨藍如洗。
一輪冰盤懸在中天,潑灑下清冷無情的銀輝,亮得近乎刻薄。
星子少得可憐,怯怯綴在遙遠的天幕邊緣,被霸道的月華逼得黯淡無光。
秦昭玥手舉白瓷酒壺,二十多年的陳釀女兒紅,濃烈醇厚的酒氣蓋過了庭院裡若有似無的初桂甜香。
仰頭,辛辣直直灌入喉嚨,一路燒灼下去,像吞下了一條扭動的火蛇。
這已經是第二壺,酒勁來得又凶又沉,頭開始發暈,那輪冰冷的月蕩漾起模糊不清的光暈。
一時不察,酒液順著嘴角滑落,抵在了衣袍之上。
明明沒什麼聲響,耳邊卻仿佛響起了“滴答、滴答”的聲音。
鼻尖猛然嗅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混著分不清是陳年汙血還是腐朽的黴味。
一雙眸子蒙上殷紅色澤,蠻橫地撞破了酒意織就的薄紗,清晰得令人窒息。
那狹小、潮濕、終年不見天日的囚室,石壁上凝結著的深褐色汙垢……
空氣粘稠得像凝固的油脂,混雜著鐵鏽、膿血和肉體腐爛的甜腥……
粗糙木案滿是縱橫交錯的傷痕,上頭擺著烏沉的夾棍、細長鋼針、帶著倒刺的皮鞭……
還有那個在刑架下承接艱難滴下最後幾滴鮮血的木桶……
滴答……
滴答……
刻意忽略的細節卻在朦朧的酒意下趁虛而入,曆曆在目。
秦昭玥鉗口仿佛咬合住了什麼,猛地用勁,眼前的一切消失殆儘。
指尖發麻,一股冰冷的戰栗順著脊椎猛地竄上頭頂。
胃裡翻江倒海,強壓下去的惡心感混雜著濃烈的酒氣直衝喉頭。
她猛地側身,手肘重重磕在冰涼的瓦片上,發出一聲悶響。
劇烈的咳嗽撕扯著喉嚨和胸腔,嗆得眼淚都湧了出來。
喉嚨裡火燒火燎,卻壓不住那股從臟腑深處翻湧上來、帶著鐵鏽甜腥的惡心感。
“賊老天!”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眸子卻染上了逼出來的霧氣。
有些事情沒見過、不去想,就可以心安理得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偏偏她就看見了,她也沒法不想。
偌大的鳳京城、天子腳下尚且如此,何況其他地方。
“翻開曆史,每一頁都寫著仁義道德;
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旁的字來。
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
堅硬的瓦片硌得手掌生疼,她鬆開了手中的酒壺。
沿著屋頂骨碌碌滾下,撞在屋脊處“哐當”一聲停住。
二十多年的陳釀從壺口汩汩流出,在青黑色的瓦片上蜿蜒流淌,無聲滑向屋簷邊緣。
一滴,一滴,墜入下方庭院深沉的黑暗裡。
初秋的夜風明明帶著涼意,此刻卻吹不散周身那股沉甸甸、帶著血腥味的粘膩悶熱。
呼……呼……
秦昭玥重重地躺回去,像被抽乾了所有骨頭,癱軟著不願意動彈。
她算不得什麼善人,也算不得壞人,她就是個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