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的視線，移動的視線，嘈雜的聲音，竊竊私語。
許霜沒有說話，就那樣定定地看著林喬。
兩人像是生死羅馬鬥獸場裡的鬥士般角力著，真他媽的該死，他為什麼總是和許霜角力？
林喬從來沒有直視一個女生這麼久過，四目相對，遠遠超過了禮貌和善意的界限。
更何況這還是許霜，按理說時間應該是差不多了，他可以躲避了，去看一看旁邊的夕陽花朵，草木樹石，去看一看自己久彆重逢的母校笑著感慨一下回憶。
可是，這一刻，青少年的驕傲徹底點燃了他。
林喬就這樣直直地看著許霜那雙古銅色如深潭般幽深的雙眸。
哪怕是黑不溜秋最最最卑賤劣質的煤炭，也能在火焰中煉出真金，焚儘自卑。
此時此刻，林喬感覺一股火焰從體內燃起，把他剛剛從頭到腳的寒冷全部焚燒殆儘。
他在許霜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火焰燃燒在那汪古銅色的潭水之下，模模糊糊得看不清。
“嘀嘀——”
厚重的鳴笛聲打斷了兩人的角力。
兩人同時扭過頭看向校門外，目光都被那台鋥亮的suv吸引。
真豪，這一輛和一年前林喬見到許霜父親開的那輛轎車不一樣，林喬不懂車，但是光看外表他知道這些車都有一個共同點，價格不菲。
“我回三中，你要一起嗎？”許霜的聲音平靜，好像兩人剛剛的角鬥並不存在似的。
“我回家，我家就在一初附近。”
許霜點了點頭，不再言語，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林喬的前言不搭後語。
剛剛才說的出去玩，現在又要回家了。
“後退！彆擠了！離門遠點……”
保安大爺拉著嗓子喊著，操縱金屬伸縮門拉開，空間瞬間變大不少，人群疏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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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霜走到了前麵，伸縮門的金屬麵模糊地反射著她的臉，齒輪旋鈕嗡鳴著，在她的麵前開到最大，她從最右邊走出。
車輛緩緩調頭，開車的女人瞥了眼後視鏡。
許霜從後門上車，降下了車窗玻璃，柔和的暖氣外泄，冷風裹挾著喧囂擠進車內。
“那個是你的同學嗎？”
女人扶著方向盤，看著那個還在宜月市第一初級中學校門內緩緩踱步的少年，她接著說道。“要不要帶他一程？”
坐在後座的許霜躺靠在椅背上，眼神茫然地看著學校圍欄之外的馬路邊，橙黃色路燈一個個亮起，橙黃色的光芒，好像一個個夕陽。
主駕駛控製著車窗玻璃緩緩升起，許霜的聲音變得很輕。
“先回家吧，我餓了。”
——————
林喬看著那輛suv駛進馬路，最終隱沒在車流之中。
這個時候的校門口已經沒那麼堵了，他走的很慢，落在了最後，身後的校園隻有寥寥幾人，有的是本校的監考老師，挎著包包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著天笑著說晚上吃啥。
林喬轉過身站定，靜靜地看著自己學習生活了三年的初中母校。
天將黑未黑，夕陽拉扯著殘雲隻剩下最後一絲輪廓，教學樓的外沿燈管有些故障，彩燈斷斷續續的，一樓大廳已經降下了卷簾門。
越是喜歡幻想的人越是喜歡回憶過去，在母校徹底結束會考的今天，在他再一次隻剩下孤身一人的傍晚，林喬感覺自己好像迷迷蒙蒙之間穿越了時間。
他好像看到了自己蹲在大廳的台階前等雨下得小一點好回家。
那時候的他一邊用手收集著雨水一邊幻想著，會不會有人撐起一把傘拉住他說走走走我帶你回家。
林喬轉過身走出校門，混雜的小吃香味縈繞鼻尖，小商小販牌匾上的霓虹亮起，隔著一條馬路，對麵的【晨光文具】已經換了老板。
他好像看見了自己被喬亞楠捏著耳朵從店裡拎出來，低著頭手裡捏著用從家裡偷來的錢買的垃圾食品。
那個時候的他就幻想著會不會有人來把他從喬亞楠手裡拉出來，說偶爾吃點辣條根本不會影響健康。
林喬走到馬路對麵，教學區天橋的另一端就落在這裡，一初的操場。
現在管的不嚴了，有好多小商小販在橋下推著車子擺攤，之前這裡是空空蕩蕩的，彌漫著細細的塵埃。
在一聲聲吆喝中，林喬好像看見了自己痛苦地從跑道佝著腰走到橋下，扶著操場門的網欄大吐特吐。
中考體育一初給體育老師們定的目標是全班滿分率80以上。
每一個體育老師都特彆嚴，林喬那天因為沒帶跳繩被繞著操場罰跑了六圈，為了不耽誤下一節的物理課，他跑得特彆快。
跑完後他幾乎把胃酸都吐出來了，吐得眼淚直流。
那時候的他就在幻想會不會有個人輕輕拍拍他的後背，對他說沒事吧沒事吧……
可是，有這個人嗎？
當他被雨淋得渾身濕透時，有這個人嗎？
當他被小店裡的眾人看著被喬亞楠罵時，有這個人嗎？
當他頭昏腦脹吐到兩眼發黑的時候，有這個人嗎？
煤炭燃燒殆儘，隻剩下煤渣，細碎硬冷，摸一把就會讓彆人沾一手黑。
林喬顫抖地呼出了一口氣，冷風從前到後，席卷整個操場。
一初操場宣講台的燈光‘嘭’得一聲亮起。
網格圍欄外的沿街路燈隨後一座座點亮，燈光亮白耀眼，把人影拉得很長。
林喬的視野明暗一瞬，跑道上奔跑的人拉長的影子遮住了他，又疾馳而去。
刺骨的寒風中，一縷清香彌散開來，很淡很淡。
林喬的大腦呆滯了半秒，他拉開網格小門衝進操場，時隔一年多，再一次踩在初中母校的塑膠跑道上，他的心臟開始不受控製地撲通狂跳。
操場中燈光亮白刺眼，跑道中那道高挑的身影背著光。
林喬揉了揉眼睛才想起自己已經輕微近視，太遠了，太遠了，根本看不清。
他用力甩掉書包，開始沿著塑膠跑道狂奔。
是她。
是李夏至。
天知道她怎麼在這裡，她不是已經上了公交車，和林秋雨一起去看期待已久的無人機表演了嗎？
林喬也不知道她已經跑了幾圈，但他看清楚了她那條淡黃色的圍巾，她跑步時還在圍著，她甚至連外套都沒脫。
她的發圈也因為劇烈運動而滑落發尾，頭發披散開來隨風後揚，亮白的燈光透過點點發隙，像是夜幕中的星辰。
“李夏至！”
林喬喊了一聲。
前方跑動的身影滯了一下，李夏至感覺像是在做夢般地側目回頭，蒼白冷清的操場塑膠跑道中，自己的影子儘頭，一個少年喊著她的名字狂奔著。
李夏至咬緊牙關，猛然加速。
林喬還沒跟上了她的腳步，還沒和她並肩，又被拉開了一大截。
影子轉動方向，兩人跑到了操場的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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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夏至雖然跑得很快，但因為比林喬多跑了好幾圈，所以開始力竭。
林喬又跟上了她的腳步，已經能聽到李夏至劇烈的喘息聲了。
在兩人並肩前，李夏至又猛地加速甩開了他。
又是一陣風，從前往後吹，林喬的臉頰一涼，一滴細碎晶瑩的水珠點在了他的鼻梁上。
林喬怔住了，他緩緩降速，劇烈的跑動讓他的心跳快得像個瀕死之人。
他抬起了手，指尖觸碰到了那滴細碎晶瑩。
李夏至終於跑不動了，她的呼吸急促，雙手叉腰佝著背在跑道上緩緩降速。
大概走了十幾步，她趴倒在了綠茵上，臉埋進胳膊裡，肩膀微微顫抖，把啜泣聲藏在了喘氣聲中。
天黑透了。
林喬坐在了她的旁邊，低著頭扣弄著假草坪裡細碎的黑塑料。
李夏至翻了個身正麵躺在綠茵上，她橫著一條手臂遮住眼睛，淚水混合著汗水順著眼角流下，滴答在彎曲的塑料假草上。
你為什麼在這裡？你在哭什麼？
林喬沒問，就像李夏至沒問他為什麼也哭了一樣。
“我在想……”李夏至的聲音顫抖帶著哭腔，“我在想你之前中考體育的時候……有沒有我跑得快……”
“沒有。”林喬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鼻音，
“那你那時候……有沒有我高……”
“沒有。”
“哈哈……咳咳…嗚…”
李夏至咧嘴笑著出來，笑出了個鼻涕泡，可還沒笑兩秒她又大聲哭了起來。“你來這乾嘛啊！”
那你來這乾嘛。
林喬吸了吸鼻子，扯過自己的書包，拉開拉鏈，從內兜裡掏出一個東西遞給了李夏至。
“吃個【糖】吧，不要哭了……”
李夏至淚眼朦朧地側過臉，可看到林喬手中的那條熊博士時，她忽然怔住了。
“這……這藍莓味的……你你這從哪裡買的？”
她的聲音因為不可置信而顫抖。
林喬低下頭默默地剝著糖紙，寂靜冷清的操場上紙片摩擦聲響起，沁人的果香味隨之彌散開來。
“你上次給的，我一直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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