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琰騎馬離開清河鎮時,晨光正透過雲層灑在官道上,可他心頭的陰霾卻並未散去。掌心攥著那枚從暗格中取出的“蕭”字玉佩,玉佩邊緣的棱角硌得指節生疼,就像十年前韋若雪跪在他麵前時,那雙滿是絕望的眼睛,深深嵌在他的記憶裡。左眼眼角的血痂雖已乾涸,卻總在騎馬顛簸時傳來陣陣刺痛,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皮膚下蠕動,提醒著他這場恩怨遠未結束。
“駕!”他夾緊馬腹,棗紅馬似乎也察覺到主人的焦躁,加快了步伐。本想直接前往京城複命,將韋家冤案的證據呈給陛下,可腦海裡卻反複浮現出莊園涼亭下的暗格——那錦盒裡除了信與玉佩,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異香,當時急於弄清真相,竟忘了細查。還有韋若雪消失前,左眼黑洞裡流出的黑血,落在地上腐蝕出的小坑,那絕非普通冤魂所能做到,倒像是被某種邪術所控。
思及此,蕭琰猛地勒住韁繩,棗紅馬發出一聲嘶鳴,前蹄高高揚起。他回頭望向清河鎮的方向,遠處的天際線隱約可見韋氏莊園的輪廓,被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著,像極了初次見到時的詭異模樣。左眼的刺痛突然加劇,眼白處的血絲竟再次蔓延開來,比昨日更加細密,順著眼角緩緩滑落,滴在馬鞍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罷了,若不查清此事,即便到了京城,也難心安。”蕭琰輕歎一聲,調轉馬頭,朝著韋氏莊園的方向疾馳而去。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帶著一絲寒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短劍,劍鞘上的紋路被掌心的汗水浸濕,變得有些滑膩。
再次抵達莊園時,已是正午時分,陽光透過斷壁殘垣灑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可莊園內卻異常陰冷,連一絲風都沒有,枯黃的藤蔓靜止在斷牆上,像是被凍住了一般。蕭琰翻身下馬,剛踏上莊園的青石板路,左眼的刺痛就驟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麻木,仿佛眼球被塞進了冰窖。
他緩步走向涼亭,昨日掀開的石板仍放在一旁,暗格暴露在外。彎腰仔細查看,暗格內壁刻著一些奇怪的符號,符號呈暗紅色,像是用鮮血繪製而成,形狀扭曲,既不像文字,也不像圖案,倒像是某種祭祀用的圖騰。指尖輕輕觸碰符號,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蕭琰猛地縮回手,指尖竟沾了一絲黑色的粉末,湊近鼻尖一聞,粉末帶著一股腐朽的腥氣,與韋若雪身上的氣息如出一轍。
“這些符號究竟是什麼意思?”蕭琰皺緊眉頭,左眼的麻木感越來越強烈,視線開始微微模糊。他強撐著站起身,環顧四周,突然發現莊園的西北角有一座從未注意過的閣樓,閣樓的窗戶破碎不堪,門板歪斜地掛在門框上,像是隨時會墜落。
好奇心驅使著他朝著閣樓走去,每走一步,地麵的青石板就發出一聲沉悶的“咯吱”聲,仿佛地下有什麼東西在蠕動。閣樓外的石階上布滿了青苔,濕滑難行,蕭琰小心翼翼地踏上石階,剛走到門口,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腐臭味,混雜著淡淡的血腥味,直衝鼻腔。
左眼的麻木感突然消失,劇烈的刺痛再次襲來,血絲如潮水般湧滿眼白,視線裡的閣樓瞬間變了模樣——門板上的破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朱漆大門,門上掛著兩個紅燈籠,燈籠上寫著“韋府”二字,鮮豔的紅色像是用鮮血染成。閣樓內傳來絲竹之聲,夾雜著男女的歡聲笑語,像是在舉辦一場盛大的宴席。
“這是……幻覺?”蕭琰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卻絲毫未變。他伸手推了推朱漆大門,大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裡麵的場景讓他渾身一震——閣樓內張燈結彩,賓客滿座,韋若雪穿著一身大紅嫁衣,正坐在主位上,發髻上插著那枚梅花銀簪,笑容溫婉。而她身邊坐著的男子,竟與蕭琰有七分相似,眉眼間帶著幾分威嚴,正是他已故的父親,蕭策。
“父親?韋若雪?你們……”蕭琰失聲開口,聲音在閣樓內回蕩,可在場的賓客卻仿佛沒有聽到,依舊談笑風生。韋若雪端起酒杯,朝著蕭策遞去,笑容依舊溫婉,眼底卻藏著一絲冰冷的殺意。蕭策接過酒杯,正要飲下,韋若雪突然抬手,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朝著蕭策的胸口刺去。
“不要!”蕭琰驚呼著衝上前,卻穿過了韋若雪的身體,撲了個空。眼前的景象瞬間破碎,閣樓恢複了破敗的模樣,絲竹之聲與歡聲笑語消失不見,隻剩下灰塵在陽光中飛舞。蕭琰踉蹌著後退,撞到了身後的柱子,才勉強站穩。
左眼的刺痛漸漸緩解,血絲也慢慢消退,他抬手摸了摸眼角,指尖沾著的鮮血已經乾涸。剛才的幻覺太過真實,父親與韋若雪的互動,絕非憑空想象。難道父親與韋若雪之間,還有不為人知的糾葛?韋家滅門案,真的隻是奸臣陷害那麼簡單嗎?
就在這時,閣樓的角落裡傳來一陣“沙沙”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翻動。蕭琰握緊短劍,緩緩朝著角落走去,隻見一個黑影蜷縮在那裡,渾身裹著破舊的黑袍,頭埋在膝蓋裡,看不清模樣。
“誰在那裡?”蕭琰沉聲問道,短劍的劍尖指向黑影。
黑影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臉上的皮膚乾癟發黃,像是脫水已久的屍體。他的左眼空蕩蕩的,隻剩下一個黑洞,黑洞周圍的皮膚紅腫不堪,還沾著乾涸的血跡。“蕭……蕭家人……”老人的聲音沙啞乾澀,像是用砂紙摩擦木頭,“十年了……終於等到蕭家人來了……”
蕭琰心中一緊,左眼的刺痛再次傳來,一絲血絲順著眼角滑落:“你是誰?你認識我父親?”
“認識?何止認識……”老人冷笑一聲,聲音裡滿是恨意,“我是韋家的老管家,韋忠!當年蕭策屠我韋家滿門時,我躲在柴房的地窖裡,親眼看到他下令殺人,親眼看到若雪小姐被他帶走……若不是我命大,早就成了刀下亡魂!”
“不可能!”蕭琰厲聲反駁,“我父親為人正直,絕不會做出屠門這種事!韋家滅門是奸臣陷害,陛下已經查清了!”
“查清?哈哈哈……”韋忠大笑起來,笑聲淒厲,“陛下查清的,不過是奸臣想讓他看到的!蕭策當年帶走若雪小姐,是為了用她的左眼做藥引,治好他自己的怪病!你以為你左眼的血絲是怎麼來的?那是蕭策的遺傳病!每隔十年,就要用一雙陰年陰月陰日出生的女子左眼做藥引,否則就會全身潰爛而死!”
韋忠的話如同一道驚雷,在蕭琰的腦海裡炸開。他想起父親生前,每到十年之期,就會閉門不出,臉色蒼白如紙,像是重病纏身。他想起自己從小就有左眼出血的怪病,每次發作都痛不欲生。難道……韋忠說的是真的?
左眼的刺痛突然變得無比劇烈,血絲瘋狂蔓延,整個眼白都變成了鮮紅色,視線裡的世界一片血紅。“不……這不是真的……”蕭琰踉蹌著後退,手中的短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不是真的?”韋忠站起身,一步步朝著蕭琰走去,“你看看你自己的左眼!你再摸摸你腰間的玉佩!那玉佩是用若雪小姐的生辰八字煉製的,用來壓製你體內的邪氣!蕭策當年屠我韋家,就是因為若雪小姐是陰年陰月陰日出生,她的左眼是最好的藥引!”
蕭琰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玉佩,玉佩此刻竟變得滾燙,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皮膚生疼。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疤痕,疤痕的形狀,竟與韋若雪銀簪上的梅花一模一樣。
“想起來了嗎?”韋忠的聲音越來越近,“當年若雪小姐把你從戰俘營救出來時,你為了活命,親手挖走了她的左眼!你以為你是為了逃生,其實是蕭策早就安排好的!他知道若雪小姐對你有好感,故意讓你陷入絕境,讓你親手挖走她的左眼,這樣你就會永遠欠他的,永遠替他保守秘密!”
十年前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漠北戰俘營的寒夜,韋若雪溫柔的眼神,她遞給他的饅頭,她擋在他身前時的背影,還有他手中那把沾著鮮血的匕首,以及韋若雪倒在地上時,那雙充滿絕望的眼睛……
“啊——!”蕭琰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左眼的鮮血洶湧而出,順著臉頰流下,滴在地上,與韋忠腳下的黑血融為一體。他終於明白,自己一直活在父親編織的謊言裡,自己親手毀掉了那個對自己最好的人,親手欠下了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血債。
韋忠看著蕭琰痛苦的模樣,臉上露出一絲扭曲的笑容:“蕭策已經死了,可他的罪孽還沒還清!你是他的兒子,你就要替他還債!若雪小姐的冤魂還在這莊園裡,她在等你,等你用自己的左眼,來換她的安寧!”
話音剛落,閣樓外傳來一陣“嗒、嗒”的木屐聲,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蕭琰猛地抬頭,看到韋若雪穿著一身白衣,站在閣樓門口,長發披散,臉上蒙著白紗,手裡拿著一雙木屐。她的左眼依舊是一個黑洞,黑洞裡流出的黑血,在地上彙成一條小溪,朝著蕭琰的方向流來。
“蕭琰,我等你很久了。”韋若雪的聲音細碎而冰冷,“當年你挖走我的左眼,今天,我要拿回來。”
蕭琰沒有反抗,也沒有逃跑。他緩緩閉上眼睛,左眼的刺痛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他知道,這是他欠韋若雪的,是蕭家欠韋家的,這筆血債,終究要用他的左眼來還。
木屐聲越來越近,韋若雪的手輕輕撫上蕭琰的左眼。蕭琰能感覺到一陣冰冷的觸感,緊接著,左眼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仿佛整個眼球都被生生挖走。他沒有睜開眼睛,隻是靜靜地站著,鮮血順著臉頰不斷流下,滴在地上,與韋若雪的黑血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幅詭異而悲涼的畫麵。
當疼痛消失時,蕭琰緩緩睜開右眼。韋若雪站在他麵前,臉上的白紗已經取下,露出一張清秀的臉龐,左眼的位置,赫然是一隻明亮的眼睛,正是當年被他挖走的那隻。她看著蕭琰,眼神裡沒有了恨意,隻剩下一絲釋然:“蕭琰,謝謝你。”
說完,韋若雪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閣樓裡。韋忠看著這一幕,臉上的恨意也漸漸消散,他朝著韋若雪消失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轉身,一步步走出閣樓,消失在莊園的廢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