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他,像在看一件出土的器物。
許久,她問:“喝一杯?”
蕭逸塵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想笑,卻牽動了傷口。
他伸手,想去拿幾上的酒壺,可那隻曾挽過六石強弓的手,此刻卻抖得連一隻空杯都扶不穩。
沐瑤看著他那徒勞的動作,站起身。
她走到一旁,從行軍櫃裡取出一隻乾淨的酒壺和兩隻琉璃杯。
杯壁很薄,映著她白皙修長的手指。
她拎著酒壺回來,先給他麵前的空杯斟滿。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發出清冽的聲響,在這死人帳裡,顯得格外刺耳。
她看得出,他傷得很重。
那個叫板垣五郎的,是個高手。
“還恨我嗎?”她倒完酒,將酒壺放在幾上,自己卻沒有坐下,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蕭逸塵的目光從那杯酒,移到她的臉上。
“恨。”
一個字,從他乾裂的嘴唇裡擠出來,沙啞,卻清晰。
沐瑤點了點頭,像是在確認一件意料之中的事。
“後悔嗎?”
“悔。”
這個字,他說得更重。
他後悔的,不是渡過淮水,不是兵敗七芒山。
他後悔的,是三年前,初見她時,為何沒有看穿那雙清冷眸子背後,藏著的究竟是怎樣的深淵。
沐瑤的視線落在他膝上那把天子劍上。
“為何下令投降?”
“贏不了。”蕭逸塵靠在椅背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沫的腥甜:“沒必要,讓他們再流血了。”
沐瑤的嘴角,似乎有了一絲弧度,但很快就消失了。
“算你最後乾了件人事。”
她的語氣很淡,像在評價天氣。
蕭逸塵卻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牽動著胸口的劇痛,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血沫從他指縫間滲出。
“如果……”他好不容易平複了呼吸,抬起頭,那雙曾有過少年意氣的眸子,此刻隻剩下灰燼般的死寂:“如果當初,我冊你為後……你可還會如此?”
這是一個他想了十天,想了無數個不眠之夜的問題。
一個愚蠢的問題。
沐瑤端起自己麵前那杯未動的酒,卻沒有喝。
她隻是看著杯中晃動的酒液,那裡麵,映不出她的臉。
“會。”
她的回答,沒有半分猶豫。
她轉過頭,目光重新落在他臉上,那目光裡沒有嘲諷,沒有憐憫,隻有一種近乎殘忍的陳述。
“我從未騙過你。一開始,我隻想活下來。你的皇位,是我的投名狀。至於皇後之位,”她頓了下:“我說過很多次,不感興趣。”
“真正讓我決定這麼做的,是上官燕。”
聽到這個名字,蕭逸塵的瞳孔猛地一縮。
前朝的皇後。那個和沐瑤素不相識,但沐瑤卻為她求情的女人。
那個被逼著殉葬,封建製度下的受害者。
“從她被逼著殉葬的那一刻起,我才看明白。”
沐瑤的聲音依舊平穩,像在解一道再簡單不過的算術題:“這個製度,是錯的。人的命,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權貴還是百姓,都不該那麼不值錢。”
蕭逸塵看著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不懂。
他不懂她說的那些話。他隻知道,他輸了。
他和他身後的那個綿延了數百年的蕭氏王朝,都輸給了她這套他聽不懂的道理。
“嗬……”他長長地歎出一口氣,那口氣裡,有血,有酒氣,有敗軍之將最後的頹唐:“你勝了。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吧。”
他端起麵前那杯酒,仰頭,一飲而儘。
酒液很烈,像火一樣燒過他的喉嚨,卻暖不了他早已冰冷的五臟六腑。
“現在,”他將空杯重重地頓在矮幾上,發出一聲脆響:“你想要什麼?”
沐瑤將自己那杯酒也舉了起來,送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你的命。”她說。
蕭逸塵像是沒聽清,又像是不在乎,隻是看著她。
“我的命,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不重要。”
“那什麼重要?”
沐瑤放下酒杯,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
“沒有蕭逸塵,對我來說,很重要。”
沒有皇帝,沒有天子,沒有那個坐在龍椅上,可以憑一己好惡決定彆人生死的符號。
這很重要。
帳內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風燈裡的油快要耗儘,燈火“劈啪”地爆了一下,光線驟然一暗。
蕭逸塵明白了。
他伸手,重新握住膝上那把沾滿血汙的天子劍。
劍柄很冷,像一塊冰。
“怎麼死?”他問,聲音平靜得可怕:“死在這裡,還是死在人前?”
讓她把他像一頭牲畜一樣,拉到萬民麵前,斬首示眾,以彰顯她革命的功績?
沐瑤看著他握劍的手。
“就這裡吧。”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最後的判決,落了下來。
蕭逸塵笑了。
那是一種解脫般的笑。
他緩緩站起身,甲胄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他沒有再看沐瑤,而是轉過身,掀開帳簾的一角。
外麵,天已經亮了。
魚肚白的天光,正從東方的山巒背後透出來,驅散了最後的夜色。
他能看到山坡上那些黑壓壓跪著的降兵,能看到那些穿著共和國軍服的士兵,正在清理戰場。
一個新的世界。
一個沒有他的世界。
他鬆開手,帳簾落下,隔絕了那片天光。
帳內,重新歸於昏暗。
他回過身,麵對著沐瑤,手中的天子劍,緩緩橫於頸前。
劍鋒清冷,映著他那雙再無半分波瀾的眼睛。
他這一生,當過少年將軍,當過傀儡皇帝,愛過,恨過,最終,一敗塗地。
但在生命的最後,他選擇像一個真正的天子。
為自己,而不是為彆人,做最後一個決定。
“鏘——”
劍鋒劃破空氣,帶出一道淒厲的輕響。
血,噴湧而出,濺在帳頂的明黃幡布上,像一朵倉促綻放的、妖異的紅梅。
他的身體晃了晃,最終,重重地倒了下去。
倒在板垣五郎的屍體旁。
兩個都想做棋手的人,最終,都成了這盤棋上的棄子。
沐瑤站在原地,沒有動。
她看著那具尚在抽搐的身體,看著那雙圓睜著、望向帳頂的眼睛,眸子裡,沒有任何情緒。
風,從帳簾的縫隙裡吹進來,吹滅了那盞油儘燈枯的風燈。
帳內,徹底陷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黑暗裡,隻剩下她一個人,和兩具正在變冷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