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摘下了臉上的麵罩。
一張黝黑粗獷、寫滿了風霜的臉,暴露在燈火之下。
來人不是彆人。
正是共和國的國防部長,曾經的禁軍統領,龐萬裡。
龐萬裡尷尬地嗬嗬笑著,那張飽經風霜的粗獷臉龐,硬是擠出了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意。
“大人,您這……不講武德啊。”
他抱怨著,舉起的雙手絲毫不敢放下:“您這身手,已是宗師境界,怎麼還動不動就掏這玩意兒?”
沐瑤不以為然。
有槍不用,難道留著過年嗎?
“何為宗師?”
她終於放下了那把黑色的短槍,隨手置於桌案上,槍身與桌麵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有槍不用,抱著規矩等死,那是蠢貨。”
沐瑤給自己倒了杯茶,也給龐萬裡推過去一杯:“能用一切手段,讓自己活下來,並贏得勝利的,才配稱一代宗師。”
龐萬裡這才鬆了口氣,放下手,走到桌邊,也不客氣,抓起茶壺就對著壺嘴猛灌了一大口。
滾燙的茶水順著他的喉嚨滑下,他卻像是毫無感覺。
“咕咚咕咚”幾口喝乾了半壺,他才用袖子抹了把嘴。
“還是大人您這裡的茶水解渴。”
沐瑤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龐萬裡被她看得有些發毛,撓了撓後腦勺,老老實實地開口:“是……是沐大人和淵亭少爺,讓我來的。”
“京城的情況,不太好。”
他從懷裡掏出一份皺巴巴的公文,遞了過去。
“陳慶之擁兵百萬,兵鋒直指京城。譽王那點兵力,根本擋不住。如今議會裡上上下下,都急得跳腳,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很多人……都希望您能回去主持大局。”
沐瑤沒有接那份公文,隻是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
“你是共和國的國防部長。”
她的問題輕飄飄的,卻讓龐萬裡的身軀猛地一僵。
“陳慶之兵臨城下,你這個國防部長,不在京城統兵禦敵,跑到我這幾千裡之外的汴京辦公室裡來,喝茶?”
龐萬裡的臉瞬間漲紅了,那是一種混雜著羞愧與無奈的顏色。
“我……”
他支吾了半天,最後還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垂頭喪氣。
“我可不是陳慶之的對手。”
“譽王那小子當初點將,第一個就點了我。我……我直接就稱病不出了。”
“後來?”沐瑤追問。
“後來……乾脆就直接辭了。”龐萬裡甕聲甕氣地回答,聲音裡滿是憋屈:“我手底下那幫禁軍,跟陳慶之的北境軍打?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沐瑤對此毫不意外。
龐萬裡的忠誠毋庸置疑,但他的軍事才能,守個城門還行,和陳慶之這種級彆的統帥野戰,純屬以卵擊石。
他能審時度勢,選擇避戰辭官,已經算是腦子清楚了。
“所以,你現在是無官一身輕了?”
“差不多吧。”龐萬裡歎了口氣,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這次是小口喝著:“大人,我這次來,除了給您送信,也是……也是想問問您。”
他抬起頭,那雙憨厚的眼睛裡,充滿了迷茫和不解。
“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啊?”
“陳慶之……他到底是哪邊的人?三年前,他不還在北境幫著咱們嗎?怎麼一轉眼,就成了咱們的敵人了?”
辦公室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隻有窗外的風,吹得紙張嘩嘩作響。
沐瑤將杯中的冷茶飲儘。
她緩緩抬起頭,迎上龐萬裡困惑的視線,吐出了幾個字。
“我和他,現在是敵人。”
敵人。
這兩個字,像兩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龐萬裡的心口。
他整個人都愣住了,張著嘴,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
怎麼會?
怎麼可能?
他雖然腦子不好使,但也看得出,當初沐瑤和陳慶之之間,那種旁人無法介入的默契和信任。
陳慶之為了沐瑤,可以放棄鎮守多年的慶州,可以背上反叛的罵名。
沐瑤也為了陳慶之,不惜與新皇蕭逸塵翻臉。
他們是這世上最該並肩作戰的兩個人。
怎麼就成了敵人?
龐萬裡想不通,他的腦子裡一團亂麻。
“為……為什麼?”他艱難地問。
“因為道不同。”沐瑤的回答,簡單,卻又蘊含著龐雜的訊息。
道不同。
龐萬裡咀嚼著這三個字,臉上的迷茫更深了。
他不懂什麼叫道。
他隻知道,沐瑤救過他的命,給了他尊嚴和地位。
他隻知道,陳慶之是沐瑤最信任的人。
可現在,沐瑤說他們是敵人。
那他該怎麼辦?
龐萬裡的呼吸變得粗重,他那顆簡單的腦袋,正在進行著有生以來最複雜的思考。
一邊,是待他恩重如山,幾乎等同於再造的主心骨。
另一邊,是主心骨曾經最親密的戰友,如今卻兵鋒所向的百萬大軍統帥。
這道題,太難了。
他想了很久,久到桌上的茶水都徹底涼透。
最終,他抬起頭,那張粗獷的臉上,所有的迷茫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站起身,走到沐瑤麵前,單膝跪地。
“大人。”
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
“我腦子不好使,搞不懂你們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什麼叫道,什麼叫理想,我都不懂。”
“我隻認一件事。”
他抬起頭,直視著沐瑤。
“我龐萬裡的命,是您給的。從邊關的那個雪天開始,我這條命就是您的。”
“您站在哪邊,我就站在哪邊。”
“您說誰是敵人,我就去砍了誰的腦袋。”
“哪怕……哪怕那個人是陳慶之,隻要您一聲令下,我龐萬裡絕不皺一下眉頭!”
這番話,他說得斬釘截鐵。
沒有絲毫的猶豫。
沐瑤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男人眼中那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忠誠。
她知道,這不是場麵話。
這個男人,真的會為了她,提刀去砍陳慶之。
哪怕他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