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博文還活著。
這本身,就是一種比死亡更深重的酷刑。
回程的船上,他獨自一人,坐在空無一人的船艙裡。
這裡曾是使團成員們討論著如何應對沐瑤、如何為國爭光的地方,充滿了緊張而昂揚的希望。
如今,隻剩下死寂。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同僚們慷慨激昂的餘音,可放眼望去,隻有一排排冰冷的空位。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藏著的一顆冰冷、堅硬的物體。
7.62毫米步槍彈。
那場“國宴”的最後一道“甜品”。
當沐瑤用那輕描淡寫卻又重如泰山的聲音,宣判了整個朝和國的死刑,並下令他們必須“吃完”桌上的“菜肴”時,伊藤博文的世界就已經崩塌了。
他以為自己會死在那裡。
然而,坐在他身邊的副使,一位年過半百、在官場沉浮一生的老人,卻用那雙因恐懼而渾濁的眼睛,給了他一個決絕的眼神。
“伊藤君……”老人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卻異常清晰:“你……必須活著回去。”
伊藤博文愣住了。
“我們這些人,死不足惜。”
副使顫抖著,拿起麵前盤中的一顆子彈,那雙握著筷子的手,此刻卻穩如磐石:“但這個消息,這份屈辱,這份……血海深仇,必須有人帶回國內,告訴陛下,告訴每一個朝和的國民!”
“不……”伊藤博文想阻止,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
“沒有時間了,伊藤君。”
另一名年輕的書記官,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此刻卻慘然一笑,他也拿起了一顆子彈:“能為國儘忠,死得其所。隻是……沒能看到國家強盛的那一天,有些遺憾啊。”
“活下去,伊藤大人!”
“把我們今日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地,刻在每一個國民的心上!”
“告訴陛下,敵人是魔鬼!我們麵對的,是滅國之戰!”
一聲聲決絕的低語,在死寂的宴會廳裡響起。
然後,伊藤博文看到了他此生永世無法忘懷的一幕。
他的同僚們,那些與他一同懷揣著救國理想、踏上這片土地的精英們,一個接一個,將那些冰冷的金屬,送進了自己的嘴裡。
他們閉著眼,表情痛苦,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試圖將那絕不可能被吞咽的東西,用血肉之軀強行咽下。
“咯……”
最先倒下的是那位年輕的書記官。
他猛地捂住喉嚨,臉漲成了豬肝色,雙眼暴突,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最終無力地栽倒在地,鮮血從他的口鼻中汩汩湧出。
子彈卡住了他的食道,或是刺穿了某個脆弱的組織。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嘔吐聲,窒息的咯咯聲,身體倒地的沉悶聲,混合在一起,奏響了一曲最悲慘、最屈辱的死亡交響曲。
他們沒有一個人哭喊,沒有一個人求饒。
他們隻是用生命,為他鋪就了一條返回故土的血路。
副使是最後一個倒下的。
他艱難地吞下了三顆子彈,當他看向伊藤博文時,眼神已經開始渙散,嘴角掛著一絲血沫和解脫的微笑。
“伊藤君……活下去……”
這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整個過程,沐瑤就那麼靜靜地坐在主位上,帶著那抹玩味的、神明般的微笑,欣賞著這場由她親手導演的慘劇。
她的眼神裡沒有一絲憐憫,隻有對這群“食物”最純粹的審視。
當最後一個使臣倒在血泊中,伊藤博文跪在屍體與血汙之間,渾身抖如篩糠。
他以為,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
“你可以走了。”沐瑤的聲音,像來自九幽地獄的寒風:“記住,把我的話,帶給你的天皇。”
她甚至懶得再看他一眼,仿佛他隻是一件完成了使命的、肮臟的工具。
伊藤博文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個地獄般的宴會廳,怎麼回到船上的。
他的靈魂,似乎已經永遠地留在了那裡,與他的同僚們一同,被釘死在恥辱柱上。
他活著,隻因為他被賦予了更痛苦的使命——成為屈辱的信使,成為末日的預言者。
……
當懸掛著日之丸旗的蒸汽船再次出現在東京港時,碼頭上負責迎接的官員們都愣住了。
他們預想過各種結果:或簽下喪權辱國的條約,或被扣押勒索,甚至全員被驅逐。
但他們從未想過,回來的,隻有孤零零的一艘船。
更讓他們心膽俱裂的是,當伊藤博文的身影出現在甲板上時,他身後,空無一人。
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眼神銳利如鷹的特命全權大使,此刻形容枯槁,雙眼深陷,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
他穿著那身仿製的炎黃共和國文官製服,衣襟上還沾著早已乾涸的、暗褐色的血跡。
他一步一步,走下舷梯。
迎接的官員們噤若寒寒,沒有人敢上前詢問。
那股從伊藤博文身上散發出的、如同實質般的絕望與死氣,讓所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備車。”伊藤博文的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砂紙在摩擦:“我要立刻覲見陛下。”
……
皇居,玉仁的辦公室內。
年輕的天皇身著西式軍裝,正站在巨大的地圖前,地圖上,炎黃共和國的版圖如同一頭蘇醒的巨獸,盤踞在大陸中央。
當內侍通報伊藤博文求見時,玉仁的心猛地一沉。
太快了。
而且,隻有伊藤博文一人。
當伊藤博文走進辦公室,玉仁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甚至沒有行禮,隻是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辦公室中央,然後“噗通”一聲,雙膝跪地。
他沒有說話,隻是從袖中,顫抖著取出了那顆沾染著他同僚血肉與國家尊嚴的子彈,高高舉過頭頂,然後重重地叩首在地。
“陛下……”
他的聲音裡,帶著無儘的悲愴與哭腔。
“微臣……回來了。”
玉仁沉默地看著他,看著那顆在燈光下泛著不祥光澤的子彈。
他英俊的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說。”他的聲音很輕,卻冷得像冰。
伊藤博文抬起頭,淚水混合著屈辱,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流淌。
他開始敘述,從踏上海州港的那一刻起,從那座鋼鐵巨城帶來的震撼,到那場顛覆了他所有認知的“國宴”。
他用最平鋪直敘、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複述著沐瑤的每一句話。
“她說,這是第一道菜,‘子彈刺身’,代表著最純粹的暴力美學……”
“她說,第二道菜,‘紅燒子彈’,味道是征服的味道……”
“她說,第三道菜,‘清蒸炮彈’,是大海的味道,是為朋友和敵人準備的‘海鮮大餐’……”
玉仁的拳頭,在身側緩緩握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發白。
當伊藤博文複述到沐瑤最後的宣言時,他的聲音已經抖得不成樣子。
“她說……她絕對不會和朝和國交好,永遠不會……”
“她說……我們就像一群養不熟的惡犬……一旦主人衰弱,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撕開主人的喉嚨……”
“她說……她不會給我們那個機會……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