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旁邊的盧象升也腹中饑餓,但他這一下午經曆了太多——
從幻境落水到被破格提拔為遼東巡撫,再到聽聞陛下將禦駕親征。
巨大機遇帶來的振奮感,某種程度上抵消了肉體的疲憊。
他鎮定地安撫道:
“周兄稍安勿躁。我數著,外麵還差十個人就選完了。”
——屏風之後施加了【噤聲術】,他們交談時無需顧忌音量。
周遇吉想到這一點,非但沒有安靜下來,反而像找到了發泄渠道。
他胳膊肘往後一撐,整個人半躺下去,毫無征兆地扯開嗓子,呐喊:
“啊啊啊啊啊啊!!!”
震得旁邊的孫承宗、徐光啟、李邦華等文官眉頭大皺。
盧象升也被嚇了一跳:
“你這是作甚?”
周遇吉喊完,停下,一臉認真地回答:
“試試如果我這樣大喊大叫,外麵那幫家夥是不是真的聽不到。”
盧象升無語,轉頭看向屏風縫隙。
隻見殿中那些或挑選法術或低聲商議的官員們,對周遇吉的突然發癲毫無反應。
周遇吉剛要怪盧象升小題大做,麵容古板、氣質端方李邦華實在看不下去了,沉聲開口:
“皇極殿乃國之正殿,莊嚴肅穆之地。無論外界能否聽聞,此等場合肆意喧嘩,皆為對朝廷禮製的大不敬!”
今年四月,李邦華任兵部尚書,綜理京營戎政,故周遇吉曾在李邦華麾下。
直到建奴逼近北京,因滿桂部隊在德勝門外抵抗時,城上點燃大炮誤傷很多士卒;
都察院都事張道澤彈劾李邦華,致使李邦華罷官。
所以李邦華現下並無官職,周遇吉仍道。
“末將知錯。”
因李邦華的訓誡,周遇吉訕訕地坐直了身體,不敢再放肆。
此時,凝望屏風上光影流轉的徐光啟,忽然發出歎息。
孫承宗微微側首:
“徐大人何故長歎?”
徐光啟收回目光,引述道:
“《莊子·秋水》有雲: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
“今日方知,此言竟非虛喻,乃至猶有過之!”
他頓了頓,麵上露出信念被顛覆後的迷茫:
“不瞞諸位,老夫半生浸淫格物、曆法,晝夜觀星,測量演算。”
“所見唯有日月循軌,星辰列張。”
“雖覺宇宙浩渺,卻從未窺得半分神佛駐足、仙家顯聖的痕跡。”
“心底深處,未嘗不曾懷疑,世間所謂仙神,是否隻是古人臆想,或是方士妄言。”
徐光啟既是身顫,亦是聲顫道:
“今日,得聞陛下闡述道弦本源,親見宇宙於眼前生滅演化……”
“老夫才知,往日坐井觀天,愚頑不堪。”
“非是仙神不在,而是我輩凡胎目盲耳塞,不見泰山。”
孫承宗聽完,亦有同感。
“徐大人所言極是。”
“老夫昔年督師遼東,自以為胸懷天下,著眼江山社稷之重。”
“常思慮如何排兵布陣,如何築城屯田,如何與建奴爭一城一地。”
“今日方知我之所慮,不過螻蟻觀象。”
“陛下所圖,超脫一城一地、一朝一代,直指大道本源。”
“我等何其渺小,又何其……”
可笑?
孫承宗猶豫再三,到底沒有說出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