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家族的庇蔭,方知我連何為好官也不清楚。”
程念影插聲:“對百姓好,不就是好官?”
“如何對百姓好,算好?先朝頒五均法,便是為民所想,使百姓過得更好,免受剝削。但最終卻不過是民涕泣於市道……過得竟比往日還苦。”
“好事與壞事,有時不過一瞬之間。若有不慎,便是一心想做好官,最終落到史書上,卻也不過是一壞官。”
“我觀今朝,無人能真正做到極好的地步。除了……”
程念影眨眼:“除了?”
“丹朔郡王。”
這是程念影第二回從他口中聽見這人。
她頗有些不自在地抿了下唇角,連點心也不吃了,低頭慢慢擦起手來。
殷恒並未發覺,接著道:“他所想與所行皆步步印證,無一意外。”
“這叫我覺得有了希望。”
“於是我來了此地……我要去看看,如何才能從中摸索出那好官的形狀來。”
他的眼底躍動著光,少年意氣滿。
程念影看過後,便難得拿那句話來誇他:“你與京中貴人都不同。”
殷恒很少這樣高興,他笑著回望程念影:“你也不同。”
“但我本就不是貴人。”程念影低聲道。
“是麼?但我觀江姑娘氣質出眾,懂的也多,……不過,不過姑娘說的也是,禦京的花團錦簇養不出姑娘這樣鋒利的人。”
殷恒胸中鬱悶一時去了不少。
未明的前路,似乎都不是那樣令人為難了。
他忍不住問:“等江姑娘找回被偷的東西,便要離開蔚陽麼?”
“嗯。”
殷恒猶豫再三,還是問她:“那我……還能有與姑娘再見之日麼?”
“為何要與我再見?”
殷恒啞住,與她大眼瞪小眼。
“因……因知己難尋。”殷恒尷尬道。
“我隻是聽著你說話,也算知己麼?”
殷恒認真道:“江姑娘,這世上能認真聽旁人說話,真摯與之交談的人,且恰巧能說到一處去的,太少太少。”
他道:“這便已是知己了。”
程念影頭一回聽人這樣說,覺得新鮮,這才將殷恒仔細看了兩眼。
她道:“那我下回來看你,也許那時你便是好官了。”
殷恒掩去眼底一點失落,但還是笑了:“嗯。”
問過了縣衙裡的情況,程念影便又要回牢裡去。
殷恒連忙叫住她:“一定要回那裡去?”
“嗯。”
“那……要不帶一件披風吧?那裡冷。”
“我包袱裡有。”
“哦。”
殷恒看著她走了。
書童悄悄探頭進來:“又沒留得住江姑娘?”
“嗯。”殷恒想了想,“不留也好,你提上燈,我們走一趟。”
書童低低問:“那大人這回問清江姑娘的來曆了嗎?”
“她不便說,我也就不便細問。”
書童失望:“若不問清楚,那怎麼好與家裡說起大人的心中所屬……”
殷恒打斷他:“休得胡言。”
燈火搖晃,主仆二人漸漸走遠。
*
第二日。
程念影的牢門被打開。
差吏站在門口,哼笑一聲:“這些日子不好過吧?”
程念影明白過來。原來前些時候不來管她,隻為故意丟她在這裡“磋磨”,捱到今日她自然就會害怕求饒了。
差吏一邊往裡走,一邊舉高了手中的燭火。
他定睛一看。
那少女豈有半點狼狽削瘦之態。
臉似是還圓了一分。
差吏:“……”“哪個小子偷著給她喂好東西了?”
“沒有啊。”其他差吏也茫然。
“出來!”差吏怒喝一聲,心頭雖覺得怪異,但全然沒往彆處想。
程念影背上包袱,問:“是終於要審我的案子了?”
“話彆那麼多,這幾日還沒關夠?”差吏喝道。
程念影便不說話,隻跟著往外走。
待出了衙門,旁邊停著一輛馬車,差吏便趕著她上馬車去。
程念影沒有動,她在看縣衙外圍了半圈兒的百姓。
他們竊竊私語:
“縣衙昨夜又鬨了鬼。”
“聽聞新來的縣令被嚇死了。”
程念影一愣。
是說殷恒?
“發什麼呆?快上去!”衙役仍在催促。
“你們縣令……”
“死了。”差吏也不遮掩,嘴角一咧,“外鄉人,膽子小。”
程念影極緩慢地眨了下眼。
昨日殷恒還在說,他要做個好官。
不過一夜。
不過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