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
不知過去了多久,農婦滿頭大汗地重新抬起頭。
卻見貴人衣擺一動,來到跟前,雙手抖動,竟是脫下披風來將濕漉漉的小牛犢裹住了。
農婦愣了愣,越發覺得這禦京來的貴人奇怪。
她不由壯著膽去看對方。
卻發現對方的臉色比她的還要難看。
“明日再來吧。”貴人直起身道。
他究竟從中看出些什麼來,才能叫他開心呢?
農婦想不通。
但這時候一邊護衛遞上了一串銅錢,農婦登時什麼疲勞畏懼都忘了,牢牢抓在掌中開開心心地走了。
“跟上去。”傅翊轉身回到座位,頭也不回地吩咐。
為了確保農婦不對外說出他的舉止動向,免去有心人產生什麼不該有的聯想,這農婦當然得盯住。
護衛應聲,卻忍不住垂眼看了一眼傅翊被弄得臟汙的衣擺。
近來主子實在變了太多。
連這等細枝末節都顧不上了。
轉眼太陽西沉,程念影結束與縣官的巡視,回到了官衙中。
傅翊低頭輕嗅身上的淡淡血氣,這才立即去沐浴更衣。
“那萬柏奇又來求見儲君了。”護衛拿了件新的披風給傅翊穿上,一邊開口道。
傅翊點點頭,問:“那頭母牛和牛崽如何了?”
護衛愣了愣,還不大適應主子從那些風雲詭譎的大事上,轉到牲畜身上去。
“好,很好,沒什麼事,牛犢子都能站起來了。”護衛磕磕絆絆地答。
牛的身軀健壯龐大,但生產過程尚有種血淋淋的殘忍。
傅翊此時抬眸看了看鏡中的自己。
眉心果然不自覺地皺著。
他抬手撫平,這才走出去。
因為程念影救了那些城外散居、“無足輕重”的百姓的緣故,懷遠縣官待她很是尊敬。
這矮小縣官長得乾巴,但卻精力十足,他陪著程念影去巡視懷遠的防禦工事、農田水利,核錢糧、閱刑案,連縣誌都捧來給程念影瞧了。
這讓程念影飛快地以最小單位,體驗到了集“公、檢、法、稅、農、民政”等職能於一身是什麼滋味。
一下見識了這樣多的東西,難免還有未完全消化的。
一時仿佛又回到郡王府上,程念影憋了一肚子的話,迫不及待地想與傅翊說。
“傅翊。”程念影三兩下跨進了門。
傅翊迎麵撞上她顧盼生輝的麵龐,就像被春風兜頭澆過了。
他想也不想就一手握住了程念影的腕子,扶了她一把。
程念影還是沒什麼要做母親的樣子,她腳步輕盈,瞧著比先前還要精力充沛。
這讓傅翊眉心更舒展了些。
隻是目光從程念影肩頭一越,才發現萬柏奇也跟了過來。
跟屁蟲萬柏奇見了傅翊,捏著鼻子,硬邦邦地喚了聲:“丹朔郡王。”
“萬將軍還有何事?”傅翊問他。
萬柏奇一萬個不樂意與傅翊打交道。
但還是捏著鼻子繼續答:“懷遠亂勢已平,臣想請儲君到軍中觀看士兵演武。”
萬柏奇願意相信這位女儲君了,但以他坐萬年冷板凳的本領,一時又不知該怎麼與新儲君親近。
於是想出這麼個法子。
傅翊難得沒在心底譏諷人家,他轉頭看著程念影。
程念影道:“我是要去的,隻是有些話要先與你說。”
原是先惦記著他。
這話自然讓丹朔郡王心下舒坦得很。
“臣隨儲君一同前往。”傅翊當即道。
程念影脆聲應了:“好!”
萬柏奇很不爽。
但也沒法子。
懷遠這縣官在儲君麵前越顯親近,萬柏奇頓時覺得老皇帝在時的陰影重現。
——隻怕又重文抑武啊。
那廂三王子與五王子爭著活下來。
這廂萬柏奇到底也是無意識地走上了與文官爭寵的道路。
……
程念影去看了演武。
萬柏奇如今是已經被程念影初步馴服了,但與他同來的其他副將還不是這樣想。
他們有心試探,但傅翊立在一旁,又生怕漏了半點心思被這人記恨上。
於是隻能極儘婉轉地試探:“聽懷遠的守衛說,儲君救了百姓歸城那日,極是凶險。當時城頭不知怎的來了個神射手,竟一箭逼退了文象大將申屠於……”
萬柏奇也好奇:“怎的不見那神射手的蹤跡了?可是從禦京來的?”
梁王手下的?其餘人心想。
程念影也想問傅翊呢:“大董呢?”
“病著,在禦京養傷。”
程念影一下就明白了,小董來此,也是為救哥哥。
“你沒有殺他們。”程念影輕聲道,聲音還不自覺地帶了點欣悅。
少虡樓的殺手與殺手之間自然也談不上有什麼深厚情誼。若非是樓裡有規定不得對自己人動手,嗜殺成性的想必還會沒事拿自己人開刀。
但猶記當時大小董被抓時,程念影還有兔死狐悲之感。
如今他們沒死,都好好活著,當時傅翊留給程念影的那點陰影,也就徹底從記憶中消弭掉了。
隻是程念影還好奇:“你後來為何沒有殺他們?”
傅翊將唇抿出一點白,還是坦白地一笑道:“我又並非是什麼殺人狂。我要的東西不必建在刀劍之上。他們若彆有用處,又何必一定要他們去死?”
“嗯。”
傅翊聽她隻應了一聲,又覺得心中不適。
想去握程念影的手,但又不想在眾人跟前破壞她的威嚴。
於是隻得生忍住,隨即將聲音壓得更低:“你知道的,我行事作風便是如此……”
他輕歎:“大抵是改不掉了。”
程念影又應了聲“嗯”,回眸將他麵上一點失落捉入眼中。
丹朔郡王也會失落。
程念影舔舔唇道:“書中不是說,論跡不論心?”
“嗯?”
“他們有了好的結果便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