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重,時鐘的指針指向十一點。
耗費了十個小時的“蟲洞事件”,在海棠高中的廢墟之上,終於迎來了尾聲。
況龍津拖著滿是血汙的身軀,步履蹣跚地從教學樓的陰影中走出。
隨著一具具遺體被運離現場,那扭曲空間的擴張速度總算緩慢下來。
但戰鬥遠未結束,仍有體型更為龐大、形態更為可怖的怪物從洞口爬出。
他和況彥清,以及幸存的護衛隊成員,憑借意誌與血肉之軀,將每一頭怪物都死死地釘在了校園之內,未曾讓任何一頭越過雷池。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直到最後,預想中那種身形足以遮蔽夜空的超巨型怪物也並未降臨。
整個局勢,始終在他們付出慘痛代價後,勉強維持的掌控之中。
他站在校園的空地上,夜風帶著秋末的涼意拂過,空氣中混雜著血腥、硝煙與泥土的味道。
這駁雜的氣息,卻讓他因極度疲憊而麻木的神經,重新獲得了一絲知覺。
他與賈拉裡的判斷沒有錯。
當校園內的所有屍骸被清運出去後,那個盤踞在教學樓上空的空洞果然停止了脈動,光芒也隨之黯淡。
想必用不了多久,這道空間的裂痕便會自行愈合。
但在那之前,此地仍需重兵把守,杜絕任何意外發生的可能。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那片曾被蝠群遮蔽的天空。
此刻,夜空乾淨得令人心慌,那些怪物的蹤影早已消失不見。
根據後來加入清剿的安保人員所述,大部分蝠形怪物在他們的火力壓製下被擊落。
但仍有那麼五六頭,衝破了彈雨編織的死亡之網,去向不明。
對此,況龍津隻能表示理解,後續的追查與處理,便交給妖怪研究所吧。
那些專職研究妖怪的專家,想必對這些來自潘帕斯平原的變異生物,同樣會抱有濃厚的“興趣”。
況龍津決定,此次事件中所有被斬殺的變異獸屍體,將悉數轉交給妖怪研究所處理。
這些異界生物身上可能攜帶的未知病菌,是懸在城市頭頂的另一柄利劍,必須慎之又慎。
希望他的這份“饋贈”,能被善加利用,徹底杜絕此次事件的任何潛在後患。
他邁步走向校門,原本擁堵在道路兩旁的遊行人群,不知何時已經散儘了。
事實上,從下午兩三點鐘開始,他們便陸續離去。
有人是瞥見了圍牆內那一閃而過的、山巒般的怪物輪廓,被純粹的恐懼驅使著逃離了這片是非之地。
有人是看見一副副擔架從校內被抬出,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正以生命為代價,延誤著救援的每一分每一秒,良知讓他們幡然悔悟。
甚至有人當場撕掉了標語,高聲自稱醫生,衝向了救護車的方向,請求加入救援。
更多的人,或許隻是被一時的熱血衝昏了頭腦,當冷靜下來,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正在犯下何等嚴重的錯誤。
於是他們扔掉橫幅,悄悄隱沒在人群的邊緣,溜之大吉。
無論出於何種緣由,結果總歸是好的。
對況龍津他們而言,這群人的主動離開,是混亂中為數不多的一件好事。
他收回投向遠方的視線,一陣壓抑的哀嚎自身邊傳來。
醫護人員抬著一副擔架與他擦肩而過,擔架上的人麵容扭曲,寫滿了劫後餘生的痛苦與驚恐。
況龍津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悶感在胸口蔓延開來。
除了冰冷的屍體,搜救隊伍還在學校的各個角落,找到了數百名幸存者。
他們活下來的方式,堪稱一部人類求生本能的百科全書。
有人將自己硬生生塞進了存放掃帚的狹窄壁櫃,被發現時雙臂已經脫臼,救援人員輕輕一碰,他便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有人用十幾張桌椅堆疊起一座臨時的堡壘,獨自一人在其中堅守了數個小時。
更有一名學生急中生智,將數具屍體搬到自己身上,用死者的氣息來掩蓋活人的生氣。
當醫護人員搬運屍體時,幾乎將他一並抬走,直到觸碰到他溫熱的手臂,他才猛然睜眼,把那幾位醫護人員嚇得以為亡者複生。
他們活下來了。
活下來,就是萬幸。
可更多的人,沒能迎來這份幸運。
一輛輛救護車呼嘯著遠去,車廂裡不再是等待急救的傷員,而是一具具蒙上白布的軀體。
他們本該擁有最明朗的笑容和最鮮活的生命,此刻卻隻能在這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空間裡,進行生命中最後一次無聲的旅行。
即便如此,他們也還算是“幸運”的。
因為他們至少還保留著完整的形體,能讓前來認領的家人,辨認出他們最後的模樣。
更多的遇難者,連“屍體”這個稱謂都無法擁有。
搜救人員找到的,隻是一截截被黏液浸透的衣物布條,上麵掛著寫有名字的銘牌。
銘牌的主人,卻永遠消失了。
有醫護人員在休息的間隙,用極度沙啞的聲音猜測,或許是因為金屬銘牌無法被怪物消化,才得以留存下來。
到了清場的後半段,一些身經百戰的醫護人員也再也支撐不住。
有人背過身去,淚水無聲滑落。
有人控製不住地乾嘔,直到吐出酸水。
要知道,他們是處理過最慘烈事故現場的專業人士,早已習慣了生離死彆。
可這一次,他們麵對的不是“遺體”,甚至不是“殘骸”。
他們收集的,是一顆眼球的碎片,一小塊屬於鼻梁的軟骨,一片疑似耳廓的皮膚組織。
這些細微到幾乎無法辨認的“零件”,在他們心裡掀起的,是山崩海嘯般的衝擊。
他們感覺自己不像在執行收殮任務,更像是在清理一場饕餮盛宴後肮臟的餐桌。
而餐桌上的“美食”,是他們的同類。
是人類。
況龍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已不知是他今天的第幾次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