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板見帖子上寫著“眷生王習拜”,拆開書子看了,道:“原來是王公子薦個修煉的羽士過來。那王習是前內閣首輔王家屏的兒子,與我同鄉。”便叫道:“請進來。”
小廝出去,不久進來一個道士,手執羽扇,著素羅袍,美髯拂胸,骨格清奇。
杜老板問道:“請教道長仙鄉法號?”
道士道:“小道姓何,賤字太真。久在終南修煉,不理人事,承周、王二公屢招出山,昨在周府得遇公子,他老相公有些貴恙,相邀同來。久仰老丈尚玄,特來奉謁。”
杜老板道:“在下平生至愛玄理,恨未遇明師,終是麵牆;今得老師下降指迷,幸甚幸甚!不棄愚蒙,敢求大教。”
何太真輕搖羽扇,張眉鋪眼地道:“小道所煉者乘鸞騎鳳之事,仙家不可言傳,至於點石成金,益壽延年之術,正與二公切磋。”
陸老板道:“乘鸞騎鳳,乃仙長之大道,我等凡夫,安敢企仰?莫若求一保身補壽之方甚妙。”
何太真道:“要求補益,眼前即有良方,且聽小道慢慢說來……”
隻見他高談闊論,說的是一段男女采戰的房中之術。羽扇搖動以助聲勢,大有魏晉玄士遺風。兩人聽得滿心歡喜,不住點頭。
談罷,陸老板問道:“便飯一談,道長茹素還是茹葷?”
何太真道:“這倒不論,隨緣而已。”陸老板便叫買新鮮肴饌,後艙烹起好茶。
片刻間擺上酒菜,少衝被派打下手,何太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道:“這位小廝好生麵熟,像是哪裡見過。”
陸老板道:“他叫瓜仔,原來是個浪子,在下好心收留,給他一口飯吃。呆頭呆腦的,見過什麼世麵?道長如何會見過他?”
何太真便不在意,吃過了飯又坐下閒談。
杜老板問道:“某聞貴教分外丹、符篆兩大派係,外丹中有黃白之術,可令藥草變成丹藥,銅鐵為金,死汞為銀,不知此術是如何個變法?”
陸老板一聽也來了興致,道:“是啊,還請道長不吝賜教。”
何太真道:“坎離相交,真火相續,玄關鉛動,爐室丹成。這與房中術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我教不過旁門左道,卻也非同小可。”
說罷起身,舞扇唱道:“誰人識得大丹頭,隻在吾身靜處求。初向坎離分正色,再從木土叩真流。蒼茫紫氣浮金鼎,次第紅光貫玉樓,嬰宅養成龍虎會,淩風直上鳳麟洲。”
唱罷又道:“金本克木,木中生金,便是顛倒五行。”
說了又唱:“得真銓,卻交火裡種金蓮,坎從離裡求真汞,木向金中乞善緣。”
唱罷又道:“不但器皿齊俱,時辰把捏適當,求金之人還要虔誠,方能一舉成功。”
又唱道:“鉛中玉露長萌舉,牙顆明珠生釜底,真可樂,丹成九轉得玄功,黃白從心歸掌握。”
陸老板見他一段道情頭頭是道,不由得心癢難搔,道:“道長玄談至理,我輩凡人,一時難解,道長不妨一試,以開愚魯。”
何太真道:“此事易耳!取火來。”
眾人聽說要演示點金術,都急著要看。人多手快,立即到岸上借來大銅爐架起,扇起火來。何太真拿過一盥手用的銅盒,剪碎後放進瓦罐,然後鹽泥封固了,放在火中,銅片慢慢熔化,何太真從瓶中傾出幾丸紅藥丟在裡麵。忽然一陣黑煙冒上來,眾人都閉眼讓開。少刻煙儘,將罐子取出傾在地下。取火並灰鋪上,過了一刻取起,卻是一個大餅子,果然是鬆紋細絲銀子。
陸老板奇道:“這銀子畢竟是如何煉成的?”
何太真道:“這叫做母銀生子。貧道之術又有秘訣,名為九轉還丹,先將銀子為母,不拘多少,用藥鍛煉,養在鼎中。每九日火候一還,火候足了,先生了黃芽,又結成白雪。須九九八十一日啟爐,啟爐時,就掃下這些丹頭來。一粒米大,便點成黃金白銀。那母銀仍舊分毫不少。”
杜老板道:“須得多少母銀?”
何太真道:“母銀越多,丹頭越精。若煉得有半斛丹頭,富可敵國矣。”
杜老板道:“如此神術,何不救濟我等貧人?”
何太真道:“濟人原是仙家的本意,卻也要有緣。貧道雖有仙術,卻為造化所忌,不可獨自受用,必得尋一有緣之人搭夥,我們稱之為‘訪外護’。我看二公福緣不淺,若有本錢,可為二公做一爐。不過須得一清靜開闊之地。”
陸、杜二人皆大喜,杜老板道:“在下於天寧寺旁有所彆院,幽靜清涼,可堪一用。”何太真道:“如此甚好。”說乾便乾,於是同到杜老板的彆院。
何太真到後園看了,道:“這裡用得,隻須將牆加高些罷了。”
杜老板問道:“咱此次用多少銀子?”
何太真道:“大丹非萬金不可,如今代二公做一份看,成了,可有萬金之得。先用母銀一千兩,藥本三百兩。”
杜老板皺眉道:“在下在揚州隻有六百兩現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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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老板立即道:“不妨。我雖無足夠現銀,卻有‘廣源莊’的銀票,即刻就能兌現。不如我也添一份。得了,咱倆對半分。”
杜老板歡然應允。當日便遣人將銀子兌出。
當晚何太真、陸老板一行皆留宿彆院。陸老板與一名粉頭同宿,按何道長所授的口訣試驗,果然房事妙不可言,越發奉他若神明。
次日開單置藥,將院牆加高,草亭上按卦位支起百眼風爐九座,將銀子化成大餅,百兩一塊,放在爐中。九日後起看時,滿周都是小珠兒。
何太真道:“二九後珠兒漸大,三九後珠兒更大,母銀色便暗了,到四九後時將珠兒敲下,不用母銀,交五九便不取起,每日隻加火三次,功滿自成。”
三人每日飲酒取樂,隻等取銀。這日陸老板多喝了兩盅,睡夢中忽聽到畢剝之聲,有人喊道:“不好啦,走火了。”慌忙起來,隻見眾人忙亂,道是後院著火。直忙至天亮,火才撲滅,再看丹爐已倒在一邊,母銀也不見了。陸、杜二人再來尋何太真時,早已不知去向了,才跌足叫苦。後來又不見了“瓜仔”,都道他手腳笨拙,定是燒死在火中了。
其實少衝並沒死。當晚火起之時,他剛驚醒,忽有人點了他昏睡穴。醒來時正欲大叫,又被人點了啞穴,身子也動不得。隻見置身一個小涼亭中,身旁坐著個道士,正是何太真,見他引頸翹首似在等人。
不久有人說話:“道長,我來遲啦。那陸的傻瓜非要報官,我道:‘這是咱們合當晦氣,報官有個屁用。’好說歹說,才讓他罷休,所以纏到現在。”
少衝不能轉頭,已知來者是杜老板。卻聽何太真道:“銀珠你我三七分,你拿走你那份吧。”
杜老板道:“這次我非得躲幾天不可,待事平了,再留意下手的羊兒,到時派人來告知道長。”何太真道:“很好……瓜仔是本道帶出來的,本道要了他。你還不快去?”杜老板“是”了一聲,跟著急步離開。
少衝心想:“什麼銀珠三七分?啊,是了,這牛鼻子跟杜老板是一夥,合謀騙陸老板的銀子,這牛鼻子……”
正自胡思,何太真已解開他身上穴道,問道:“瓜仔,你叫什麼名字?”
少衝心想:“這人是個大騙子,我可不能說實話。”便道:“你知道我叫瓜仔,怎麼又問?”
何太真道:“我是問你的真名。”少衝道:“人都有真名、假名麼?那麼你的真名、假名又是什麼?”
何太真臉色甚是難看,抑住怒火道:“你不說本道也知道,你叫嶽少衝。”
少衝驚訝於他能叫出自己的名,隻是姓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何太真一見他的表情,已猜中八九不離十,抓住他手腕,笑著道:“你不用怕,我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爹娘有沒有提到我啊?”
少衝先是一喜,後想到:“牛鼻子說話三分真七分假,說不定在誆我,我可不能上當。”便道:“何道長嘛,我爹倒是時常提起……”話未說完,被他抓住的手腕奇痛無比,差些“哇”的哭出聲來。
何太真道:“可彆拿假話蒙我,你爹在你沒出世前就已歸西,如何還跟你說話?”
少衝心道:“啊,原來我爹前腳一走,我後腳才到。”口上道:“沒錯啊,我時常做夢,夢見爹跟我講故事,故事裡就有何道爺。”
何太真哼了一聲,自是不信,又道:“我與你爹生前交情極深,你爹見背得早,你娘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他有沒有跟你提起本道?”
少衝心想:“牛鼻子若和我爹有交情,也不會這般對我了。他對我爹娘知悉甚多,我得多套問一些。”口上道:“我爹很早就看見了自己的背,說他的背不好看,何道爺的背好看。道長,你的背很好看,你自己瞧見了麼?”
何太真見他亂七八糟的胡說,頗為惱怒,略一沉吟,摸出一丸藥,道:“我看你印堂穴有股煞氣,定是惹了什麼不乾淨的物事。這病一發作,全身難受至極,非得撞牆而死不可。也是你運氣,遇到了本道。”捏著少衝下巴,不由分說,將丸藥彈入嘴裡,再在他後背腎腧穴蓋上一掌。
少衝並不覺痛,心道:“哎喲,這是給我下毒。”說道:“道長,我看你印堂穴也有一股煞氣,必定染上我的瘟病,你也服一劑吧。”
何太真道:“小孩子懂什麼?本道大道已成,百病不侵。你這病三天一發作,到時我自會給你醫治。你可不許亂跑,到時病發作起來沒我的丸藥,你的小命就玩完了。”說罷邁開大步,大袖飄飄,便如赤腳大仙臨界。
少衝跟上去,道:“喂,你去哪裡呀?”
何太真道:“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少衝道:“我去哪裡呀?”
何太真道:“你回家見你娘,你適才說的話都忘了麼?”
少衝心道:“牛鼻子真當我是傻瓜,我便一直傻下去。”便說道:“我說過嗎?我不記得了。哇,我連回家的路也不記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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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太真著急道:“你再好好想想。”
少衝道:“不行,我肚子餓了,想不出來。”
何太真一臉的不高興,長袖卷出,已將少衝挾於腋下,向著進城的方向大步而行。不久已到城中,揀了一家食店坐定。何太真點了一大桌菜肴,芙蓉雞片、翡翠蹄筋、蟹黃獅子頭,儘是揚州名菜。何太真道:“看看貧道為你破費不少,請你吃好吃的。你吃飽了,就速速回家。你娘見你還不回家,要急壞了。”
少衝心想:“牛鼻子不義之財從陸老板那兒騙來,陸老板不給我工錢,我這一餐算是把工錢討回了。”當下一番狼吞虎咽。
飯間聽何太真道:“瓜仔,這些鹽梟一路上一直跟著我們,你是不是偷了人家什麼東西?”
少衝抬頭四望,已見東邊一桌幾人盯向這邊,一見自己的眼光立即低頭吃飯,暗道:“不好,鹽梟追到這裡來啦。”口上道:“他們都是鹽梟麼?我怎麼沒瞧出來?是不是他們臉上寫了‘鹽梟’三個字?”他故意裝傻,連“鹽梟”也說成三個字。
何太真道:“瓜仔,倘若人人都看得出來,他們便不做鹽梟了。”少衝道:“我看他們不是為著我,多半是來拜道爺為師。”便立起身向幾名鹽梟叫道:“喂,鹽梟大哥,過來同桌喝酒,這位道爺最喜授人銅變金之術,諸位自然一求便應。”
那幾名鹽梟互望一眼,都裝著沒聽見。少衝又叫道:“諸位販賣私鹽,利錢雖然大,終究擔著乾係,捉住了要殺頭的……”
他聲音越來越大,所有食客都向幾名鹽梟看去。幾名鹽梟渾身都不自在,畢竟怕惹來麻煩,灰溜溜的走了。
少衝心中好笑,卻裝著疑惑不解,道:“咦,怎麼又走了?莫非是聾子,聽不到我說話。我真是傻得可以,怎麼一直與聾子說話還不知道?”回望何太真,見他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心中一慌:“哎喲,不好,我裝傻過了頭,讓他瞧出來了。”
便在此時,耳旁有個聲音道:“小賊,佛爺尋你好苦,不想在此尋到。”少衝手腕一緊,被人捉住,不用看來人,已知是跛李,心中叫苦不迭。
跛李道:“小賊,佛爺有話問你,跟我走!”一拉之下,竟沒拉走少衝,大奇之下,隻見坐在他身旁的那道士此刻正捉住少衝另一個胳膊,沒好氣的道:“喂,你這牛鼻子是他什麼人?乾麼拉他不放?”
何太真道:“小道是他爹的同執,跛子若非要拐賣孩童?”
跛李道:“我有話問他,你快放手!”
何太真道:“有話此處問便是。”
跛李怒道:“你再不放手,佛爺可要動手了。”勁運左臂向一邊猛拉。
何太真卻並不放手。兩人這一較勁,可害苦了少衝。少衝隻覺雙臂如欲斷折一般,雙肋也向兩邊拉伸,吸氣已是困難,更叫不出一聲。刹時間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處自額頭滾下。
跛李見這道士從容端坐,臉上似笑非笑,而自己卻顯得甚是狼狽。這一較勁,自己內功明顯不敵,又怕當真將這小孩拉成兩截,當即放了手。他勁一停,何太真也收了手。少衝兩手平舉,一時難以複原。
跛李一拍桌子,吼道:“牛鼻子,你今天當真與佛爺過不去,是不是?”箸筒裡筷子全都跳了起來,桌上的碗碟有的掉到地上,一片狼藉。
店老板瞧著跛李凶神惡煞的模樣,想過來勸架卻又不敢。
何太真道:“你會拍桌子,我就不會麼?”右掌向桌上一拍,無聲無息。桌上的筷子全都跳起,插進箸筒。旁觀眾人叫了這等情景,無不稱奇。
跛李自知武功與他差了一大截,動武難有勝算,卻又不肯罷休。便在此時,武名揚奔進店來,低聲道:“兩個追來啦。”跛李臉色一變,道聲:“後會有期!”牽著武名揚胳膊,身子一閃,如一縷淡煙疾射而去。
兩人一走,後腳追來兩人,相與歎道:“又讓這鬼頭陀逃了。”
少衝認得二人是蒲劍書和褚仁傑,心想:“二人果然聯手了。”
何太真笑麵迎上前,打個道稽道:“不知跛李如何得罪了江南兩位豪傑,這梁子可結大了。”
蒲劍書還禮道:“原來是崆峒派的何大掌門,幸會幸會!”
何太真叫店家收拾了桌麵,三人敘禮坐定,何太真問及二人何以追跛李時,二人都道:“鬼頭陀嗜血成性,濫殺無辜,人人得而誅之,除此妖賊,正是我俠義道的本分。”
座中隻少衝心知:“他們想追回《平天下劍譜》。”此刻渾身難受至極,也沒心思插話。
褚仁傑早已認出他正是那次隨武師彥一起到山莊的少年,生怕他在何掌門麵前提到那事,言談間不時留意他的一舉一動,甚為擔驚受怕。
蒲劍書道:“十年前江湖上有個‘風雲榜’,道長名列第四十七位,如今事隔十年,道長武功必精進不少,聲名也隆於當日。這榜若再重排,道長必在前十名之列。”
何太真笑道:“蒲翁抬舉小道了。小道這些年專心外丹之術,武功不免荒廢了。話說回來,小道也不讚成搞什麼排榜,名韁利鎖都是害人的東西,我們出家人更視名利為身外之物,練武僅僅為了強身健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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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褚二人擊掌稱讚道:“道長淡泊名利,令我等欽慕。”
何太真道:“兩位緝拿妖賊,為武林除害,俠義之風更令小道欽慕。”
三人頻頻舉杯,不住的相互抬舉。正談到熱鬨處,忽然奔過一人,叫道:“騙子,你騙光了我的銀子,卻在這裡酒食逍遙。”那人徑直伸手去擰何太真胸口,給何太真羽扇一拂,立身不住,打幾個轉,跌在地上。一看正是陸老板。
蒲劍書喝道:“哪來的瘋子?”
陸老板指著何太真道:“他……他說有什麼‘點金之術’,害我和杜老板傾儘所有,做了丹爐提煉,哪知他用的是瘦銀法,提走精華,留下些糟粕,放一把火逃了。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了,誰知道卻在揚州城遇見。牛鼻子,咱們這就去見官。”說著話又來抓何太真。
褚仁傑將他推開,說道:“你胡說什麼?堂堂的崆峒派掌門會去騙你的銀子?這話說出來誰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