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衝的“流星驚鴻步法”甚妙,跛李好幾次眼見甚近,自料一杖打他個跟頭,卻不知他怎麼一閃,倒打得他身旁石屑橫飛,再追少衝又遠了幾丈。他一時追少衝不著,不由得氣急敗壞。
天色漸亮,下起了牛毛細雨。
少衝奔至江邊,見江上白茫茫一片,已是逃無可逃,回頭見跛李已然追到,暗暗叫苦,對天祝道:“天不絕我,讓我逃出這吸血鬼的鬼爪吧。”縱身向前一躍,一頭栽進水中。
跛李見少衝便要水遁,手中鬼頭杖向少衝背心擲出。杖剛離手,才想到杖一落水便難找回了,他生平最愛惜此杖,怎舍得丟棄?急使粘物法把杖吸回來。再見少衝已鳧出老遠,他不會水,隻有呲牙頓足而已。
少衝如有天助,一口氣遊了三十來丈,後來遇到一截枯木樁,坐上去順水而流。也不知此去何方,隻要能遠離鬼頭陀就好。但這麼飄流了大半日,四周仍是水天無際,饑寒交迫之下漸漸頭眼昏花,失去意識,但雙手仍死死地抱住木樁。
不知何時聽人叫道:“這兒有個小孩,快救他上來。”睜開眼時瞧見一個姑娘的麵孔,他道是到了陰間與娘相會,不由得叫了聲:“娘!”忽聽好幾人笑出聲來,才瞧清那姑娘麵帶嬌羞,似曾見過,絕不會是自己的娘。
隻聽她道:“沒腦子的亂叫什麼?”四周又站了好幾人。一個富家公子笑道:“娟妹,你便收他作乾兒子吧。”那姑娘啐道:“去你的,姑奶奶還未出閣,哪裡來的兒子?”眾人一齊大笑。少衝才想起姑娘是公孫嬋娟,富家公子是常富貴。心想:“我這是到了哪兒了?”
這時公孫嬋娟吩咐一個老者照顧少衝,自己卻與常富貴並肩出去觀賞風景。那老者給少衝換了乾衣服,又端來香噴噴的米飯。少衝問了老者,才知處身一艘大船上。大船乃一大富所包,邀當世名流,逆長江而上,沿途觀賞風景,品評英物。
老者再三告誡少衝不可在船上亂闖,待靠岸了便送他下去。
此後數日,少衝都隻好呆在艙裡,雖有老者作陪,卻也悶得慌。有時也能見到公孫姑娘,見她與常公子情態親昵,便想到他背叛莊大哥,心中老大不舒服。
這一日老者叫少衝去瞧什麼“客舟論劍”,少衝見有熱鬨可瞧,自是歡喜跟去。
到了前艙,見偌大個艙四麵開敞,艙裡外都擠滿了人,俱是衣著華貴,氣宇軒昂。有的聚在一處,指點遠處江山,有的坐在一起,談笑風生。少衝見公孫姑娘與常公子也在其中,便擠到一個看不見他們的地方。
便在此時,忽聽人叫道:“福公子到!”坐著的立時起身,說話的也靜下聲來,隻見一珠冠華裾的公子在數人的簇擁下走上背對艙頭的空椅坐下。有座位的才跟著坐下。
隻聽福公子背後一老者朗聲說道:“‘大江東去浪淘儘,千古風流人物’,‘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如今天下英雄儘聚於此,……”
老者言未畢,福公子插話道:“昔日曹操煮酒論英雄,也沒今日人多。”
那老者覺公子自比曹操,有所不妥,忙道:“是啊,如今時過境遷,紫旗黃蓋、橫槊賦詩的曹公也不在了,‘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周郎也不在了,數風流人物,該是在座諸位英雄了。”
他話音一落,艙中掌聲大作。有的道:“咱們不敢當,福公子才是當世風流人物。”
福公子擺手叫眾人靜下來,道:“既是論劍,諸位不妨說幾個英雄人物出來,大夥兒品評品評。”
眾人起初講些誰今秋高中魁元,又誰是文淵閣大學士,又有幾人出來指摘東林黨人。一虯髯客猛一拍案,大聲道:“且不聞:天下定,文臣謀;天下危,武將出。如今天下將亂,也該咱們武人顯露風頭了。”
他這一喝,眾人都是一怔,心想:“他好大的膽子,竟敢說出如此逆言!”
有人道:“鄧大通,你這話什麼意思?”
叫鄧大通的虯髯客道:“傅老三,你何其孤陋寡聞,近日江湖上傳言:泰山大崩,露出一塊巨石,其上篆書‘玉簫失,天下亂;玉簫得,天下安’,中原各地夜有鬼言:‘玉簫神曲,稱霸武林;八荒六合,唯我獨尊’,黃河某日漂魚千條,腹中藏有帛書,上書:‘得玉簫者得天下’,又修黃河大堤,掘起古碣一通,亦有此語。終南山鳳凰來儀,啼叫三日方去,王氣出於天子山,此乃上天垂象,讖語昭示。昔日黃巾作亂、宋太祖陳橋兵變,亦有此征兆。現下朝綱不整,怨聲載道,天下大亂不遠矣。”
他這麼一說,便有好幾人附和道:“確有此事”,“在下也有耳聞”。更有幾人極言其是,說自己親眼目睹過。有人道:“江湖術士之傳言殊不足信。”當即站起兩人與他辯駁。
鄧大通道:“也不知那玄女赤玉簫是什麼玩意?”
傅老三道:“你莫非想當天下霸主?”
鄧大通道:“你莫非不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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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無言。
福公子道:“本公子最喜結納江湖豪傑,諸位推舉幾個,本公子也好見識見識。”
有人道:“伯雅兄熟知江湖典故,能慧眼識英雄,咱們請他來品評一番。”
叫黃伯雅的那人謙遜了一番,才道:“諸君抬舉,試著一論,恐貽笑大方。”說罷呷了口酒,放下酒樽。
眾人都靜聲聽他說道:“古人品評天下英雄,好用一個‘東南西北中’。宋朝有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今日變個花樣,列十位風雲人物,黃某眼光如何,諸位也可與日後排的風雲榜加以印證。”
他頓一下才道:“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武林之中,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不過幾個風雲人物,還是各領風騷數十年。嘉靖年間,東方複興十日內劍挑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門,由一個藉藉無名的農夫變成‘劍神’;聖人王陽明出入儒佛道,文武俱臻天人合一之境,所造就的高峰百年來也無人可越。近年的本樂大師、紫陽真人叱吒風雲,盛極一時,畢竟難與前兩人比肩,如今本樂作古、紫陽遁世,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黃某所列的也不過是湊個數而已,還不知諸位能否認可。”
他說了一大堆,仍未切入正題。有人大不耐煩,叫道:“他媽的這裡這麼多人聽你一人放狗屁,狗屁放完了沒有?”
黃伯雅一笑,道:“老兄的狗屁放完了,我正好開場。我這十人不排座次,以免得罪了高人,禍事不小。武當派的真機子道長,身為一代宗主,為人大有領袖群倫的風範,又正當春秋鼎盛,他日必大有作為,這算是一位了;少林寺數百年盛譽,天下武學之宗,同苦方丈也算一位;昆侖派荷條丈人人隱名顯,武功更是深不可測,算是正派中的第三位;白蓮教勢力日熾,教主王好賢子承父業,他日必當強爺勝祖。白蓮教中的六指琴魔近日已死,不在今日十位之中,‘獨臂天王’陸鴻漸,‘貨擔翁’叔孫紇,‘死不了’空空兒武功雖高,可惜倚著白蓮教難以出頭,勉強可入選。滇南南宮世家,姑蘇周氏,家學淵源深厚,來日也有了不起的人物。”
眾人聽他數列英雄人物,細心的發現隻有九位,便道:“怎麼隻有九位?還有一位呢?”
黃伯雅屈指一數,“哎呀”一聲道:“黃某所列十人已有時日,琴魔之死,黃某也是今日才知,這十人之數,便少了一位。倒不知當世豪傑,還有誰能與這九人比肩?”
眾人心想:“江湖上高手倒是不可勝計,但要與這九人相提並論的卻屈指可數。”一時誰也想不出一個人來。忽聽有人道:“在下知道一個風塵奇人,說出來不知能否算上一位?”
黃伯雅見說話的是位老者,便道:“風塵中自有俠隱,你不妨說來,大夥兒品評品評。”
那老者道:“我家老爺與南京禮部尚書董老爺是同鄉,曾聽他家人說起董老爺兩遇丐仙的奇事。一日董老爺回鬆江祭祖,應超果寺之請書‘一覽樓’匾額,‘一’字怎麼也寫不好,圍觀中有瘸腿的老丐笑道:‘這有何難?’脫下草鞋,醮墨一揮而就。那‘一’字書得氣勢雄偉,連董老爺也驚呆了,正想斂容求教,卻不見了老丐。董老爺對奇人失之交臂,好幾月食肉無味,歎惜不已。”
這時有人道:“你說的那董老爺莫非是大書家董其昌老爺?”
老者道:“不錯!又一日董老爺去一古廟拜訪方丈,遇方丈請客,來了八個丐戶,其中便有那老丐。席間滿盤皆是孩子頭、手腳,董老爺哪裡敢食?隻有他家人大著膽子喝了湯。八人卻吃了個底朝天,拜謝而去。後來一問方丈才知這是長成人形的千年何首烏,追悔之餘,又去追老丐欲拜他為師。老丐叫他一步跨過西林塔,老丐先跨了過去,而董老爺有所遲疑,不敢跨出那一步,老丐笑道:‘你權欲之心甚重,誌性難堅,非我輩中人。還是做你的官吧,不過你若為官不為民著想,遲早必有大禍,切記!’說罷飛一般的去了。終於又失了機會。”
(董其昌於天啟二年任南京禮部尚書,本書服從情節起見,將之提前。後來他縱容其子董祖源打死人,激起民憤,火燒董家,萬貫家財化為烏有。還傳說查抄董宦,他的喝過湯的家人幸免於難,後於葉榭水月禪院出家。)
眾人聽他說罷,不禁拍額叫道:“鐵拐老,咱們怎麼忘啦。”
黃伯雅點點頭道:“這人必是丐幫長老鐵拐老。他是丐中之仙,從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又號稱掌法天下第一,入選十人之列,是理所當然的。黃某忘了此人,當真該死!”
忽聽有人道:“這裡是論劍盛會,來的誰不是當世名流?裝作跛子,便以為彆人當你是鐵拐老仙,真是癡人說夢。”
聞者心想:“誰在冒充鐵拐老?”向說話者看去。卻見一瘦頭陀手拄拐杖,瞪眼看著一書生打扮的文士。那文士也瞪大眼瞧著他,道:“你想乾什麼?這裡是論劍大會,可不是鬥劍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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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人驚道:“啊,他不是吸血頭陀跛李麼?”
這人正是跛李,他自追丟了少衝後,會齊了武名揚到中原去做一件大事。途中吸血練功惹動了官府,出榜文通緝,他隻得收斂了威風。恰遇有船逆長江而上,便混了上來。而少衝上船卻是後來的事,隻是他平日艙門不邁,雖同在一船,誰也沒看見誰。
此時少衝見是跛李,自是吃驚不小,好在人多,沒被跛李發現。當即鑽到彆人的腳下藏起來。
跛李見一個不知好歹的臭書生也來嘲笑他,本已氣極,但怕露出身份,故強壓怒氣沒有發作。哪知還是被人識破,當下一杖先把文士打個腦漿迸裂,跟著一個“秋風落葉掃葉”,他身周丈內無不椅飛人倒。
艙內頓時大亂,眾人正驚呼間,跛李幾步衝到黃伯雅身前,橫杖架住他脖子,一手把案上的金酒樽抄起,勁運處全化成金粉撒下。向黃伯雅惡聲道:“什麼狗屁十大英雄?加起來也不敵佛爺一根手指。”黃伯雅連連點頭,眼一翻,便已絕氣。
跛李見他不禁打,狂笑道:“阿貓阿狗也敢妄談英雄?”卻在此時,一根鐵索飛到,早把他脖子卷住,刹那間又有四根鐵索飛來,從四麵套住他手足。鐵索另一頭牽在五名彪形大漢手中。
跛李縱有多高的武功,這時也不中用了。隻得罵道:“犬落平陽被虎欺,……佛爺英雄一世,沒想到落於幾個狗崽子手中。”他話到一半,才覺說錯了,把自己說成了狗,彆人成了虎,趕緊把未說完的說完,隻盼彆人沒聽出來。
五名大漢都是福公子的人。當下他一聲令下,把跛李綁了關在底艙。教人收拾了重開“客舟論劍”,但眾人被跛李一鬨,死了好幾人,都沒了雅興,談了些不痛不癢的事,不久就散了場。
少衝回到艙中,心中老是不安,那鬼頭陀雖被關起來,但他一日還在船上,一日不能安心。
這時公孫嬋娟和常公子並肩而來,一個道:“今日盛會長了不少見識,可惜被一個頭陀掃了興致。”一個道:“那福公子不知什麼來曆,能請動這麼多當世名流,雇船指點江山,激賞風流,排場倒是不小。”
這時來了幾人,向公孫嬋娟道:“我家公子請小姐到偏艙賞景。”公孫嬋娟微一怔,撇頭不理。
常富貴麵有怒色的道:“誰家的公子這麼沒教養……”
來人道:“你說話小心些,彆沒了小命還不知怎麼回事。”
常富貴見他口氣不小,正欲發作。公孫嬋娟道:“你回去跟你家公子說,本小姐在這兒也一般的賞景,用不著去偏艙。”
忽聽身後有人賦詩道:“斷戟沉沙鐵未銷,自當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來的幾人讚道:“公子好詩!”
公孫嬋娟見是福公子,已猜到叫自己去偏艙就是他了,又聽他盜用彆人的詩賣弄風雅,心生厭惡,道:“杜牧的這首詩確是好詩。”如此既點出此詩非你福公子所作,又沒有當場拆穿,讓他下不了台。
福公子乾笑一聲道:“公孫姑娘也懂詩詞,本公子算是遇上知音了。”說著話走到近前,麵蕩淫意,伸手便欲攬公孫嬋娟的腰。
公孫嬋娟扭身到了常富貴身後。常富貴慍道:“福公子放尊重些,否則……”
福公子道:“否則如何?”臉上仍是含笑看著公孫嬋娟,忽附耳在他耳邊說道:“你名字叫做常富貴,本公子可以讓你一夜間成為窮光蛋,子孫永為乞丐。”說罷,雙手已把公孫嬋娟抱入懷中。
公孫嬋娟畢竟出身武學世家,突然從身後反腿踢中福公子額頭。
福公子退開幾步,揉揉額頭,道:“小辣椒果然厲害。不過本公子最喜歡吃小辣椒。”他一使眼色,幾名手下向公孫嬋娟一擁而上。
公孫嬋娟一介女流,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沒多久就被綁了手腳。福公子才上前橫腰抱起,笑著走向偏艙。
公孫嬋娟嚇得花容失色,大叫:“常公子,救我……”
常富貴看著心愛之人被人侮辱,心如刀絞,但一想到福公子剛才的話,心想:“自己有今日地位得來不易,若為了一個女子毀了前程,豈非愚不可及?”
公孫嬋娟的家人指著他罵道:“沒良心的,公孫嬋娟看中你真是瞎了眼。”說著便欲去救小姐。常富貴反而攔住他道:“你瘋了?這人咱們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