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閘門在林小強腦海中轟然打開,那塵封的往事如同潮水般湧來,帶著陽光的溫度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他清晰地記得,三年前那個陽光格外明媚的周六午後,金色的光柱透過客廳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八歲的林小圈從圍棋班回來,連書包都沒來得及放下,就寶貝似的從裡麵取出一個嶄新的文件夾。
他踮起腳尖,像完成一個神聖的儀式,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剛剛頒發的“業餘2段”證書從文件夾裡取出,端端正正地擺在客廳玻璃茶幾最顯眼、最中心的位置。證書上,“業餘2段”四個字和右下角那枚圓形的、帶著複雜紋路的金色印章,在充沛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像極了他此刻那雙亮晶晶的、盛滿了全宇宙星辰的眼睛。
他調整了好幾次證書的角度,確保任何一個走進客廳的人第一眼就能看到。然後,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著書房門口的動靜。
當林大強的身影剛從書房裡踱步出來,準備去倒水時,林小圈就像一隻歡快的小鳥,猛地撲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拉住父親的衣角,將他引到茶幾前。
“爸,你看!”他的聲音裡滿是抑製不住的雀躍和自豪,小臉因為興奮而紅撲撲的,“我升上2段了!老師說,我是全校第一個在一年級就拿到業餘2段的!厲不厲害?”他仰著頭,眼睛裡寫滿了“快表揚我”的期待,那光芒幾乎要溢出來。
林大強的目光從手機屏幕上那未讀完的工作微信上抬起,有些心不在焉地掃過茶幾上那張無比醒目的證書。他的眉頭習慣性地微皺,似乎是在辨認上麵的字跡,又似乎隻是對被打擾感到一絲不悅。他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吐出幾個字:“嗯。看到了。”他頓了一下,伸手拿起水杯,補充了一句,語氣平淡得像在評論今天的天氣:“真厲害。不錯,爭取三年級前,升到五段。”
這句輕飄飄的、仿佛例行公事般的回應,像一盆夾雜著冰碴的冷水,毫無預兆地、精準地澆熄了林小圈眼中所有的光芒。站在玄關門口,正準備換鞋進屋的林小強(來自未來的林大強),清楚地看見了那令人心碎的一幕——孩子嘴角那燦爛的、向上的弧度,就那樣一點點、一點點地垮塌下來,最終凝固成一個僵硬的、不知所措的線條。他眼底的星辰仿佛瞬間隕落,隻剩下一片茫然的灰暗。他低下頭,默默地看著那張依舊在反光的證書,好像它突然失去了所有的魔力。
【記憶回溯:三年前】
那是個尋常的周三下午,陽光不再像周六那般熱烈,帶著點慵懶的意味。顧無雙臨時接到公司緊急出差的通知,臨走前,在門口千叮萬萬囑,幾乎要把話刻在林大強的腦子裡:“大強,彆忘了,今天下午四點,準時送圈圈去上圍棋培訓班!老師上次還誇他很有天賦,千萬彆遲到了!”
林大強嘴裡“嗯嗯啊啊”地應著,眼睛卻一直沒離開過茶幾上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麵是密密麻麻的數據報表。
四點快到了,林小圈已經自己換好了鞋子,背著小書包,懷裡緊緊抱著他那個用了很久、邊角都有些磨白了的木質圍棋盒。他走到父親身邊,聲音不大,帶著點試探和微弱的反抗:“爸……我……我今天不想去了。”
“嗯?”林大強的視線終於從屏幕上移開片刻,帶著被打擾的不耐。
林小圈小聲嘟囔,眼神躲閃:“我……我想去小哲家玩。他買了新的樂高……”
“不想去就彆去了。”林大強幾乎是立刻就給出了答複,語氣裡甚至帶著一絲“正好省事”的輕鬆感,他的目光迅速回到了那些似乎永遠也處理不完的數據上,手指在鍵盤上敲擊著,頭也不抬地給出了替代方案,“在家做奧數吧。我給你新買的那本《奧數精講》,正好多做幾頁。”
一直在旁邊沙發上戴著老花鏡看報紙的林大年,此刻慢悠悠地折起報紙,發出了窸窣的聲響。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不容置疑的、代表著“傳統智慧”的口吻立即幫腔:“你爸說得對。聽話,把功課搞好才是正經事。圍棋那種東西,陶冶下情操就行了,不想去就彆去了,學太多這些沒有用的,分散精力。”
事情就這樣被輕率地定了性。小小的反抗甚至沒能激起一絲漣漪,就悄無聲息地沉沒了。
當晚,顧無雙在異地酒店打來電話詢問上課情況。電話是於如煙接的,她搶在林大強開口之前,用她那特有的、帶著點家長裡短熱情的嗓門,對著話筒說道:“無雙啊,沒事,孩子送到了,你放心吧。是圈圈自己說不想去的,小孩子嘛,興趣一陣一陣的,我們也得尊重孩子意願不是?”
電話那頭的顧無雙似乎歎了口氣,但隔著遙遠的距離,終究沒能再多說什麼。
從此,那個每周三下午,總是在圍棋培訓班第一排正中央,坐得筆直、眼神專注地盯著棋盤的瘦小身影,再也沒有出現過。
接下來的三年,時光悄然流逝。林小圈仿佛真的變了個人。他成了一個標準的“聽話”的孩子,每天按時完成學校作業,考試成績穩定在中上遊,不惹麻煩,也幾乎不再主動提起任何與學習無關的要求。他變得沉默了許多,那種曾經在棋盤上、在講述自己天馬行空的故事時才會迸發出來的靈氣,似乎被一層無形的薄膜包裹了起來。
可隻有最細心的顧無雙,在一次幫兒子整理書桌時,偶然發現,在他抽屜的最深處,用一個柔軟的絨布袋子仔細地包裹著,始終珍藏著一副雲子棋子。那棋子觸手溫潤,黑白子都磨得發亮,尤其是白子,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柔和的淡黃色,那是被小手無數次摩挲、思考後落子留下的痕跡。它們安靜地躺在那裡,像被埋葬的夢想,無聲,卻沉重。
有一次,顧無雙忍不住,在兒子心情似乎不錯的某個周末午後,試探著開口:“圈圈,媽媽看你還是很喜歡圍棋的。要是……要是還想下棋,媽媽可以再幫你找找看有沒有彆的合適的班,或者……”
“不用了,媽。”話還沒說完,就被四年級的林小圈打斷了。他的語氣異常平靜,平靜得不像個十歲的孩子,沒有抱怨,沒有委屈,隻有一種認命般的疏離,“學習更重要。我知道的。我沒有時間學圍棋。”
這話,恰好被周末來林家做客、正在客廳喝水的林小強聽見。那一刻,林小強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把生鏽的鈍刀緩慢地切割著,傳來一陣陣綿密而真切的痛楚。他太熟悉這種平靜了——這不是懂事,這是希望被一次次否定、熱情被一次次澆滅後,夢想被徹底埋葬時,才會產生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轉機發生在四年級上學期。
十月,秋高氣爽。學校宣傳欄前貼出了一張嶄新的、色彩鮮豔的通知——“校際圍棋聯賽報名啟動!”。課間,學生們熙熙攘攘地圍著公告欄。林小強永遠記得那個畫麵:林小圈原本隻是無意間路過,目光掃過那張通知時,就像黑暗中劃過的火柴,他的眼睛像突然被投入了火種的乾柴,“唰”地一下被點燃了,重新煥發出星辰般的光彩。他整個人仿佛瞬間被注入了靈魂,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幾行字,周圍所有的喧囂都仿佛離他遠去。那股幾乎被遺忘的熱愛,如同蟄伏已久的火山,在這一刻看到了噴發的可能。
沒有教練指導,沒有培訓班可以依賴,林小圈全靠著自己。他翻出了那副珍藏的雲子,找出幾本舊的圍棋入門書,然後在網上搜尋各種棋譜和對弈視頻。夜深人靜時,他房間的台燈常常亮到很晚,屏幕上閃爍著複雜的棋局,他一個人對著棋盤,默默擺譜,沉浸在那個隻有黑白二色的世界裡。
聯賽那天,學校體育館被臨時布置成賽場,幾十張棋桌整齊排列,氣氛肅穆而緊張。小小的棋子落在棋盤上的清脆聲響,此起彼伏。林小圈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坐在一群或多或少經過專業訓練、甚至有道場背景的對手中間,顯得格外不起眼。
然而,就是在這個賽場上,發生了讓所有熟悉他、以及不熟悉他的人都大吃一驚的事。他一路穩紮穩打,憑借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和野路子般的韌勁,竟然跌跌撞撞地闖入了決賽。
決賽場上,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他的對手,是隔壁小學有名的“圍棋小天才”,據說曾在正規道場學過三年棋,棋風淩厲。中盤階段,對手發動猛攻,林小圈的一條大龍被死死困住,形勢岌岌可危,棋局仿佛已經失去了懸念。連在場邊巡場的裁判都微微搖頭,準備記錄下最終的勝負。空氣仿佛凝固了,觀眾席上傳來細微的歎息聲。
就在這時,林小圈一直緊抿的嘴唇微微鬆開,他深吸一口氣,拈起一枚黑子,手指穩定得不像個孩子。他沒有選擇常見的妥協或尋求苟活,而是落在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位置——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甚至有些違背棋理的角落!
“鬼手!”觀眾席上有懂棋的家長忍不住低呼一聲。
一子落定,如同在平靜的死水中投下了一顆巨石!原本僵死的棋局仿佛被這一子注入了靈魂,瞬間盤活!這步棋巧妙地利用了對手棋形的隱患,以其為支點,竟然生生造出了一個劫爭,原本陷入絕境的大龍看到了一線生機!對手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棋盤,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最終,憑借這記神來之筆和後續精準的劫爭計算,林小圈實現了驚天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