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的沉默與心諾
黑色轎車平穩駛離醫院大門,將病房樓的輪廓漸漸甩在後視鏡裡。陳義繁靠在後座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褲縫——那裡還留著方才削蘋果時沾上的細微果屑,像是白迅遞來紙巾時的溫度,又像是白爸爸虛弱道謝時的眼神,牢牢黏在感官裡。車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卷著掠過,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襯得他眼底的執拗愈發清晰。
車廂裡的氣氛凝滯得像塊浸了水的棉絮,沉重又悶人。溫婉婷坐在他身側,精致的眉頭擰成了結,名貴的香水味混著車內空調的冷風,壓過了他身上還未散儘的醫院消毒水氣息。她幾次側頭看向陳義繁,欲言又止,最終隻是從手包裡抽出一張濕巾,“啪”地放在兩人之間的扶手上,語氣帶著未消的火氣:“擦乾淨,一身消毒水味,難聞死了。”
陳義繁瞥了眼濕巾,沒動,目光依舊落在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上,聲音淡得像水:“媽,我跟你們回來,但你們得保證,按時給白叔叔交醫藥費,不能找他們母子的麻煩。”
“你倒好,剛坐上車就惦記著外人。”溫婉婷的聲音陡然拔高,又被陳澤民在前排投來的眼神製止,她深吸一口氣,胸口起伏著,“那些人的事,你爸已經說了會安排,輪不到你操心。我就不明白,你放著好好的少爺不當,非要跟那些窮人為伍,還把我送你的限量版手表賣了——那表是你十六歲的生日禮物,你知不知道有多貴重?”
提起手表,陳義繁終於收回目光,看向溫婉婷,眼神裡沒有絲毫悔意:“再貴重也比不上白叔叔的命。他是白迅的爸爸,白迅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見死不救。”
“朋友?”溫婉婷冷笑一聲,語氣裡帶著難以掩飾的輕蔑,“什麼樣的朋友值得你做到這份上?你跟他們混在一起,隻會耽誤你的前途!以後不準再跟那個白迅來往,也不準再去那個破醫院!”
“我不!”陳義繁的聲音陡然加重,攥緊的拳頭指節泛白,“白迅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他們家也不是什麼‘破人家’。當初要不是你們固執己見,把我趕出去,我也不會……”話說到一半,他猛地頓住,喉結滾動著,將後半句“體會到什麼是真心”咽了回去。那些日子,他睡過網吧角落,啃過乾硬的麵包,是白迅母子拉了他一把,給了他熱飯和落腳的地方,那份溫暖,是陳家大宅裡從未有過的。
前排的陳澤民一直沉默著,握著方向盤的手穩而有力,卻能看出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青。直到兩人的爭執漸起,他才沉聲道:“好了,彆吵了。”他從後視鏡裡看向陳義繁,目光複雜,有愧疚,有無奈,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疼惜,“義繁,那天是爸爸不對,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你、趕你走。但你媽媽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你現在正是關鍵時期,不能讓無關的事分心。”
“白叔叔和白迅不是無關的人。”陳義繁固執地反駁。
“我知道他們對你有恩。”陳澤民的聲音緩和了些,“醫藥費的事,我已經讓助理安排了,會一直交到白先生康複為止。但你必須答應我,以後專心學習,周末可以去看看他們,但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整天泡在醫院,更不能再做出賣手表這種荒唐事。”
陳義繁愣住了,他沒想到陳澤民會如此乾脆地應下醫藥費的事,心裡的緊繃稍稍鬆了些。他看向父親的背影,那背影依舊挺拔,卻似乎比記憶中多了幾分疲憊。他沉默片刻,輕輕點頭:“我答應你,但你們也得保證,不會對他們做任何不好的事,也不會乾涉我和白迅來往。”
“可以。”陳澤民毫不猶豫地應下。
溫婉婷還想再說什麼,卻被陳澤民遞來的眼神製止了。她不滿地抿緊唇,轉過頭看向窗外,卻沒再反駁。車廂裡重新恢複了安靜,隻剩下引擎低沉的運轉聲和空調送出的細微風聲。
陳義繁重新靠回窗邊,窗外的景致已經從醫院周邊的老舊街巷變成了熟悉的繁華路段。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霓虹廣告牌閃爍著刺眼的光,車流如織,這是他從小生活的環境,卻在此時顯得有些陌生。他想起巷口的石階,想起草莓牛奶的甜味,想起白迅認真說“要一起考大學”時的眼神,心裡暗暗加重了那份承諾——他一定要好好讀書,和白迅考上同一所大學,等將來有能力了,就再也不用受父母的束縛,能堂堂正正地守護那份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轎車緩緩駛入一片靜謐的彆墅區。穿過兩旁種滿香樟的林蔭道,車子停在一棟氣派的歐式彆墅前。傭人早已恭敬地等候在門口,見車子停下,立刻上前打開車門。
陳澤民先下了車,轉身看向陳義繁:“進去吧,張媽已經做了你愛吃的菜。”
陳義繁遲疑了一下,還是彎腰走下了車。腳踩在微涼的大理石地麵上,熟悉的奢華氣息撲麵而來,卻讓他覺得有些窒息。他抬頭看向彆墅二樓的窗戶,那是他的房間,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像極了他被父母關在裡麵反省的那些日子。
溫婉婷從另一側下車,整理了一下精致的套裝,語氣依舊帶著疏離:“趕緊進去洗手吃飯,吃完飯把落下的功課補上,我已經給你請了家教,明天開始上課。”
陳義繁沒說話,隻是跟在兩人身後走進彆墅。玄關的水晶吊燈璀璨奪目,映得光潔的地板能照出人影,卻照不進他心底那片牽掛著病房方向的角落。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或許會有些難熬,但隻要一想到白迅和好轉的白叔叔,他就有了堅持的力氣。
走進客廳時,餐桌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菜肴,都是他小時候愛吃的。張媽笑著迎上來:“小少爺,你可算回來了,這幾天夫人和先生都急壞了,快坐快坐,菜還熱著呢。”
陳義繁對著張媽點了點頭,心裡泛起一絲暖意。張媽是看著他長大的,也是陳家唯一對他真心溫和的人。
飯桌上,溫婉婷偶爾會給陳義繁夾菜,卻依舊沒什麼好臉色;陳澤民則會問起他這些天的學習情況,語氣沉穩。陳義繁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心思卻早已飄到了醫院。他不知道白迅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在給白叔叔擦身,還是在幫張阿姨收拾東西,有沒有按時吃飯。
吃完飯,陳義繁回到自己的房間。推開門,房間裡的陳設依舊奢華,書桌上擺著最新的複習資料,旁邊放著溫婉婷給他準備的平板電腦。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望著遠處的夜空。月亮很圓,和那天晚上他與白迅坐在巷口時的月亮一樣亮。他拿出藏在口袋裡的舊手機——那是白迅淘汰下來給他的,他撥通了白迅的電話。
電話響了沒兩聲就被接起,白迅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很輕快:“義繁?你到家了嗎?”
“嗯,剛到。”陳義繁的聲音放得很輕,生怕被門外的父母聽到,“白叔叔怎麼樣了?有沒有好好吃飯?”
“我爸今天喝了小半碗粥呢,精神也好了不少,護士說恢複得挺快的。”白迅的聲音裡滿是笑意,“我媽也剛吃完,你彆擔心。對了,你爸媽沒說你吧?”
“沒有,他們答應會繼續交醫藥費,也沒再為難我。”陳義繁笑了笑,眼底的陰鬱散了大半,“我這周要補功課,可能沒法去看你們,等周末我就過去,給你帶巷口小賣部的草莓牛奶。”
“好!”白迅的聲音更開心了,“那你也彆太累了,學習彆熬太晚。”
“知道了。”陳義繁應著,掛了電話,指尖還殘留著手機屏幕的溫度。他走到書桌前,坐下,看著攤開的複習資料,眼神變得堅定。
窗外的月光灑在書桌上,照亮了他寫下的字跡——“和白迅,考同一所大學”。這不僅是約定,更是他藏在心底最鄭重的承諾。無論歸途多遠,無論前路有多少阻礙,他都不會忘記巷口的槐花香,不會忘記草莓牛奶的甜,更不會忘記那個需要他守護的少年和溫暖的小家。
走廊裡傳來溫婉婷和陳澤民的談話聲,隱約提到“看著他”“彆再讓他跑出去”,但陳義繁絲毫不在意。他握緊了筆,筆尖在紙上落下有力的痕跡,仿佛已經握住了屬於他和白迅的未來。
一、書房裡的對峙與妥協
晚飯過後的陳家書房,紅木書案上攤著陳義繁這些年的成績單,台燈的暖光落在紙頁上,卻照不進空氣裡的僵持。陳澤民坐在主位,指尖輕叩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每一聲都像敲在陳義繁的心尖上。
“你這幾次模考的名次掉得厲害。”陳澤民的聲音比車裡更沉,目光掃過成績單上的下滑曲線,“我已經讓王教授明天過來,他是市重點的特級教師,專門幫你補數學和物理。”
陳義繁站在書案前,雙手垂在身側,語氣卻不肯退讓:“我自己能補,不用請家教。周末我還要去醫院看白叔叔。”
“我說了,學習優先。”溫婉婷端著一杯熱茶走進來,將杯子重重放在陳義繁手邊,“醫院有護工,有他媽媽和他自己,缺你一個嗎?你要是再把心思放在那些人身上,彆說考大學,連高中畢業都成問題!”
“他們不是‘那些人’。”陳義繁猛地抬頭,眼底的火氣又燃了起來,“如果不是他們,我上次發燒在網吧,可能早就燒暈過去了。媽,你能不能彆總用身份和錢去衡量彆人?”
“我不是衡量,我是為你好!”溫婉婷的聲音也提了起來,“我們陳家的繼承人,怎麼能和底層人家的孩子攪在一起?傳出去彆人會怎麼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