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額風波
九月的午後,秋陽透過教學樓前的香樟樹冠,篩下一片晃眼的碎金,落在高三(24)班的窗台上。教室裡靜得能聽見吊扇轉動的嗡嗡聲,幾十道目光齊刷刷黏在講台上的班主任手裡——那幾張薄薄的紙,是決定貧困戶補助名額的投票統計單。
班主任推了推眼鏡,清了清嗓子,語氣儘量平和:“這次貧困戶補助名額隻有兩個,結合家庭情況審核和全班投票,最終確定是張倩和李磊。白迅,差兩票。”
“唰”的一聲,所有目光瞬間轉向教室後排的白迅。他正攥著一支快沒墨的中性筆,筆尖深深按在草稿紙上,劃出一道漆黑的刻痕。聽到自己名字的瞬間,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平日裡總帶著幾分怯懦的眼睛裡,先是難以置信的錯愕,隨即被羞憤與不甘填滿。他怎麼會不懂?這兩票的差距,根本不是“運氣不好”。
前幾天午休,他在走廊儘頭撞見李磊和幾個男生湊在一起嘀咕,“白迅那球鞋是名牌吧?還裝窮”“要不這次咱們都不投他,名額給李磊,他還能請咱們吃頓好的”。當時他隻當是玩笑,可此刻投票結果擺在眼前,那些細碎的議論、背後躲閃的目光、李磊嘴角藏不住的得意,都像針一樣紮進他的心裡。母親常年臥病在床,父親打零工的收入勉強夠藥費,這筆每年三千塊的補助,是他攢了半年的盼頭——他早就看好了一款進口的止咳藥,母親冬天咳得厲害,那藥能少遭點罪。可現在,這點希望被硬生生碾碎了。
“哼,我就說嘛,有些人根本不是真困難,沒選上也是應該的。”李磊的同桌王浩故意拔高了聲音,語氣裡的嘲諷毫不掩飾,還衝周圍幾人擠了擠眼。那幾人立刻心領神會,發出一陣壓抑的嗤笑。
這笑聲像一把火星,點燃了白迅心裡的炸藥。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骨縫間傳來“咯咯”的輕響,連指腹都被指甲掐出了紅印。胸口劇烈起伏著,喉嚨裡堵得發慌,一股火氣從丹田直衝頭頂。“你們故意的!”他咬著牙,聲音沙啞卻帶著決絕,猛地一拍桌子,塑料桌麵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劃出刺耳的“吱呀”聲,整個人霍然站了起來。
他的身形不算高大,此刻卻透著一股不管不顧的狠勁,眼神像淬了冰的刀,掃過王浩、李磊,還有那些低下頭不敢對視的同學。腳步已經下意識往前邁了半步,顯然是要衝上去討個說法——他知道自己打不過幾個人,可這份被當眾羞辱的委屈、被算計的憤怒,讓他根本顧不上後果。
“彆衝動。”
就在這時,一道沉穩的聲音從斜後方傳來。緊接著,一隻溫熱而有力的手按在了白迅緊繃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安撫。白迅回頭,撞進陳義繁平靜卻堅定的眼神裡。陳義繁比他高小半個頭,身形挺拔,平日裡總是溫和笑著,此刻眉眼間卻覆著一層淡淡的冷意。他對著白迅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隨即轉過身,目光緩緩掃過全班,聲音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寂靜:“班長,我爸上個月給咱們班捐的活動專項資金,還剩多少?”
班長趙雅愣了一下,連忙翻出手機裡的記賬表格,小聲報數:“陳哥,上次運動會買器材、給運動員買補給花了一部分,還剩八千六百二十七塊。”
“全部打到白迅的銀行卡裡。”陳義繁的語氣沒有半分猶豫,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像是一塊石頭砸在平靜的水麵上,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教室立刻炸了鍋。“憑什麼啊?那是班級的錢,怎麼能隨便給個人!”王浩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臉上滿是不服。“就是啊,投票是大家選的,這樣不合規矩吧?”“我還等著用那筆錢買元旦晚會的道具呢!”細碎的抱怨、不滿的嘀咕此起彼伏,像一群嗡嗡叫的蚊子,攪得人心煩意亂。甚至有幾個之前收過李磊小恩小惠的同學,也跟著附和著點頭。
陳義繁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眉頭緊緊蹙起,原本溫和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他猛地提高聲音,一聲怒喝壓過了所有嘈雜:“吵夠了沒有!”
這一聲吼帶著十足的氣勢,教室裡瞬間鴉雀無聲,連最跳脫的王浩都嚇得縮了縮脖子。陳義繁的目光掃過每一張麵露難色或心懷僥幸的臉,語氣裡滿是失望與怒火:“你們摸著良心問問自己,那筆錢是用來乾什麼的?上次運動會的專業跑鞋、護膝是誰出錢買的?上次月考後班級聚餐,差的一千多塊是誰補的?還有去年冬天,給班裡三個貧困生添的保暖外套、買的複習資料,又是從哪裡出的錢?”
他每問一句,聲音就重一分,那些被點到的細節像重錘一樣砸在同學們心上。有人開始麵露愧疚,悄悄低下了頭;王浩漲紅了臉,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李磊臉上的得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尷尬與不安,手指緊緊絞著校服下擺。
“那筆錢是我爸出於對班級的心意捐的,我有權利決定它該用在實處。”陳義繁的聲音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白迅家的情況,班主任早就公示過——他媽媽常年吃藥,家裡就靠他爸打零工維持,這筆補助對他來說是救命的錢。你們為了一點小恩小惠就故意針對他,公平嗎?光彩嗎?”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全班,語氣裡添了幾分警告:“現在,要麼接受把錢轉給白迅,要麼,就把你們之前從這筆錢裡得到的所有好處都退回來——王浩,你上次的籃球護腕;李磊,你運動會的運動鞋;還有你們幾個,聚餐的餐費、元旦晚會的零食……一分都不能少!”
這話一出,再也沒人敢有異議。誰也不想把吃到嘴裡的好處再吐出來,更彆說剛才的算計本就不占理,被陳義繁戳穿後,隻剩下滿心的羞愧。教室裡靜得能聽見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隻有吊扇還在固執地轉著。
白迅站在原地,捏著拳頭的手緩緩鬆開,指節上的青白漸漸褪去,隻剩下幾道淺淺的紅痕。他看著陳義繁挺拔的背影,心裡的怒火早已熄滅,取而代之的是複雜的動容——有感激,有因為麻煩對方而生的愧疚,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不好意思。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陳義繁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側過頭,對著他輕輕眨了眨眼,遞去一個安撫的笑容。隨後,他轉向班主任,語氣恢複了平靜:“老師,這事我負全部責任,轉賬記錄我晚上就發給你,也會讓白迅寫個收據。以後班級投票,還請您多盯著點,彆再出現這樣的情況。”
班主任看著眼前的局麵,又看了看白迅眼底未散的窘迫,輕輕點了點頭:“是老師考慮不周全,沒注意到投票裡的問題。就按你說的辦吧,下次一定嚴格監督,保證公平。”
風波漸漸平息,窗外的陽光依舊溫暖,透過窗戶灑在兩人身上,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白迅走到陳義繁身邊,聲音還有些沙啞:“謝了,這筆錢……我以後一定會慢慢還你的。”
陳義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搖了搖頭,語氣輕鬆下來:“跟我還客氣這個?都是同班同學,互相幫襯不是應該的?以後再有人欺負你,彆自己硬扛,告訴我。”
周圍的同學看著兩人的身影,有人悄悄對李磊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彆再計較;王浩則拿出手機,默默刪掉了準備發給李磊的抱怨信息。剛才的算計、刻薄與自私,在陳義繁這份坦蕩的善意麵前,顯得格外渺小而不堪。
名額風波(續)
風從敞開的窗縫裡溜進來,卷著香樟樹的葉子氣息,輕輕掀動白迅桌角的草稿紙。他攥著那支被捏得發熱的筆,指腹還留著剛才用力的紅痕,聽見陳義繁的話,喉結動了動,想說“不用”,卻被喉嚨裡的澀意堵得發不出聲。他低頭看著自己洗得發白的校服褲腳——那是姐姐去年穿舊的,褲長改短了兩寸,針腳還是母親咳著嗽縫的,心裡像被浸了溫水的棉絮,軟得一塌糊塗。
“走,放學我陪你去銀行轉卡。”陳義繁自然地把自己的練習冊往白迅桌上推了推,“順便去巷口那家老藥店看看,我媽說那兒的進口藥比醫院便宜點,還能刷醫保。”
白迅猛地抬頭,眼眶裡的熱意差點漫出來。他從來沒跟彆人提過母親的藥要刷醫保、要比價的事,可陳義繁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窘迫,連台階都鋪得溫和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