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仲夏天,時雨下如川,不知不覺間已到了盛夏的季節。
風月城的夏天尋常卻又不尋常,尋常在進了雨季之後,一樣也是連綿的雨,時晴時陰,偶爾還有陰風怒號;不尋常就不尋常在這裡的一切都要比其他地方好看一些,像是沿街的垂楊,池塘裡的荷葉,枝椏上的麻雀,窗台上的盆栽,這些其他地方也有的東西到了風月城裡就要換個模樣,細長的柳葉上長滿了金色的脈絡,磨盤般大的荷葉翠綠的像是翡翠,麻雀也不再是麻雀,而是不知哪家養的仙鳥,盆栽裡種著的也變成了千金難求的靈藥,至於那雨水,落在這些不尋常的事物上自然也顯得不那麼尋常。
但白水心覺得最不尋常的,還是自己的生活。
就在短短的一兩個月以前,她還活在那個陰冷的、終日不見太陽的下城,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做她很難完成的針線活,甚至還要被賣去做娼,可現在,她活在有風有雨有陽光的上城,雖然她看不到,可她卻感受的到,這越來越熱的天氣正是那不曾見過的太陽在向她打招呼,還有無論去哪都聞得到的花香,她總是問無月明這個味道是什麼花,那個味道是什麼花,無月明也總會不厭其煩的回答她的問題,偶爾還會摘幾朵野花塞到她的手裡,可這些軟乎乎卻又香噴噴的東西還不是她覺得最神奇的,最神奇的是這上城竟然還有那麼多好吃的東西,每次長孫無用過來的時候總是忘不了帶一些山珍海味,每次都不重樣。
白水心翻翻腦袋,把枕麻了的左手拿出來甩了甩,挪了挪軟乎乎坐榻上的屁股,把右手支在桌上,腦袋往上一放,又胡思亂想起來。
她跟前是一張板正的書桌,鼻尖傳來的是淡淡的墨香,右手邊是一盞常亮的燈,她雖然看不見光亮,卻能感受到它傳來的絲絲溫暖,左手邊是擺的整整齊齊的筆墨紙硯,甚至還有傭人常添的茶水,不遠處台上的先生正講著“強不淩弱,眾不暴寡”,可她卻聽的暈暈乎乎,這些個道理從左邊耳朵進去就從右邊耳朵裡冒出去了,沒有一點留下來。
聽無月明說,她每日都要來的這個地方是阿南找的人,長孫無用塞的錢,費了好些功夫才把她送進來的,這裡的學子非富即貴,老師也都是數一數二的厲害人物,不僅有大學問,更是有大修為,所以除了那些文人講究的倫理道德外,偶爾還會教些修道人講究的天地法則。
比起前者,白水心更喜歡後者,但美中不足的是這些個老先生說完那些弱肉強食的故事之後總會補一句“但是”,她不喜歡的正是這個“但是”,就像是人為的扭轉了故事本該有的結局,讓這些故事刻意變的曲折,又像是這座學堂,哪怕外麵大雨和驕陽交替出現,讓整個風月城都有些悶悶的,可隻要一進到學堂裡,就什麼都沒有了,四季如春,就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不真切的世界。
白水心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人不喜歡太陽也不喜歡雨,這些東西明明是那麼難得的東西,他們卻偏偏要擋在外麵,實在是令人費解,所以比起這裡,她更喜歡住著的那座院子,那裡有風,有雨,還有他們口中說的星空,最重要的是那的人從不讓她討厭。
有事沒事總在那的長孫無用很是合她的心意,不僅給她帶好吃的,還總是給她講故事,可比這些老先生講的有意思多了,而她最喜歡的還要數阿南和小江,比起那兩個男人,她們有著女性特有的溫柔,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總是讓她產生一種有了娘親的錯覺。
一想到這個,白水心突然有些生氣,小江已經有些時日沒來過了,而阿南總是高高興興的來,但隻是剛和自己打了個招呼就被無月明叫去一頓胖揍,然後遍體鱗傷的離開,就像是無月明在有意趕人一樣,不僅如此無月明總是每天按時按點的送她出門,又按時按點地接她回去,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問,可去的地方又偏偏是她最不喜歡的學堂。
她時常會想,是不是無月明也想趕她走,是不是無月明覺得因為她才欠了長孫無用和阿南很多,現在後悔了,就想逼自己識趣的離開,就像是那個要把她賣掉的掌櫃一樣,嘴上說著賣她也許並不是真的想賣她,隻是想讓她識趣的離開。
白水心的小拳頭在桌子上砸了砸,心裡暗想著:“早知道會後悔,當時又為什麼要撿我回來呢?撿回來也可以不那麼好麵子啊?不想欠就不欠,我又沒逼你,現在我逃了就是恩將仇報,不逃就是活受折磨,‘笑麵魔’這名字起的還真對,當真是笑裡藏刀!”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本來安靜的學堂突然吵鬨起來,看時間該是下學的時候了。
白水心縮了縮身子,防止碰到那些不曾出現過卻可能會碰到她的同班同學,等到教室再次安靜下來,她才摸索著桌椅沿著記憶中的路線向門口走去,越過幾個不出意外擋在路上的障礙物之後,她拉開了厚重的木門,雨水帶來的潮濕氣息瞬間衝進了她的鼻腔,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讓帶著些腥味的空氣鑽進肺裡轉了一圈,還是這些味道好些,讓她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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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瀝瀝的雨水落在學堂上空的結界上聚成一股股的小水流,又流到提前造好的水槽裡,就像是個漂亮的水晶球,被傍晚時分的燈光和那些等在門口的華麗轎子映襯得更加夢幻,隻是這一切白水心都不知道,她隻知道以往按時按點從未遲到過的無月明,在這個雨天第一次遲到了。
不知道是雨水阻礙了他,還是白水心的念頭成了真,總之他遲到了。
白水心突然慌張了起來,她不停地向後退了退,直到摸到學堂那麵高大的牆時才停了下來,周遭的聲音突然如潮水一般向她湧來,似乎身邊路過的每個人都在議論著她,說著她的壞話。
終於她害怕的東西成了真,一群不知逃去哪裡玩耍的公子哥終於記起了下學的時間,姍姍來遲的諸位一眼就看到了縮在牆腳下不知所措的白水心,好事者當即湊了上來,戲謔的聲音隨即響起:“呦,小瞎子,今天那個賣簪子的怎麼沒來接你啊?”
白水心咬咬嘴唇,一言不發,她記得無月明交代過,有人故意找茬就像是路邊的野狗朝你狂吠,你除了躲遠一些以外能做的,就是不要蹲下來叫回去。
那幾個少爺見到白水心不搭話,當她是服了軟,變本加厲道:“莫不是他因為倒賣這些小玩意被趕出了風月城?還是說不是他被趕跑了,是他不要你了?”
“胡說!”白水心終於抬起頭來,“他才不會不要我呢!”
“謔,”幾個公子哥相視一笑,有了回應可就有了樂子,“他為什麼不會,一個什麼都不會做的瞎子,換做是我跑還來不及呢!還每日送到這學堂來,你說你修行又修行不了,讀書又看不到,大字都寫不出來一個,你來這做什麼?”
“我……我……”白水心一時語塞,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隻是無月明讓她來,她便來了。
“你什麼?難道我們說錯了?”又一個人說道。
“他說……他說讀書可以明誌,可以讓我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麼。”
“他?誰?那個賣破簪子的?他算個什麼東西,知道個屁!讀書讀的是天地法則,知道你想做什麼有什麼用,你要跟著天道走,才能活得長久。”
“誰說他是個賣破簪子的?他可是……可是‘笑麵魔’!”
幾個公子哥對視了一眼,隨後捧腹大笑,“‘笑麵魔’?你說那個賣簪子的是‘笑麵魔’?我還說我是長孫公子呢!”
“他真的是……”
白水心據理力爭,可那幾個公子哥根本沒有聽她說話的打算,相互勾肩搭背的遠去了,臨走還不忘補幾刀。
“算了算了,人家已經是個瞎子了,瞎想也是很正常的。”
白水心聽到聲音逐漸遠去,剛想追上去爭辯,可身後的牆剛離開指尖,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感便狠狠地襲來,她縮回牆角蹲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熟悉的聲音終於響起。
“水心,回家了。”
白水心偷偷擦了擦臉頰才從膝蓋裡抬起頭來,從鼻腔裡哼了一個“嗯”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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