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靜得能聽見小虎崽舔爪子的聲音。
李衛東低頭看著懷裡這團溫熱的小生命,又看看邢老頭在灶火前佝僂孤寂的背影,心裡頭沉甸甸的,像壓了塊石頭。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把小老虎往懷裡緊了緊,用力地點了點頭。
帶著活物,火車是甭想了。
三人一合計,還是坐大客。
邢老頭幫著把行李——主要是裝著那條大馬口魚的麻袋和裹著小老虎的厚棉襖包裹——搬上了去通化的早班車。
車門關上那一刻,邢老頭站在路邊厚厚的積雪裡,衝他們揮了揮手,身影在清晨的寒氣裡顯得格外單薄。
小老虎似乎感應到什麼,從棉襖包裹裡探出小腦袋,“嚶”地叫了一聲。
大客車搖搖晃晃開動,卷起一片雪塵。
通化那輛四麵漏風、一路蹦躂得像抽筋騾子似的破鐵皮大客,終於把爺仨連人帶“貨”咣當進了長春汽車站。
腳剛沾地,還沒等那股子汽油味、汗酸味、鹹帶魚味混成的“長途車香”散乾淨,李衛東就拽著李山河和彪子,像三顆出膛的炮彈,直射售票窗口。
“哈爾濱!三張!最快那趟!”李衛東把幾張帶著體溫、皺巴巴的票子拍進窗口,嗓門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
他眼角餘光死死鎖著旁邊魂不守舍的彪子——這小子自從下了車,眼神就跟探照燈似的,在車站裡那些穿著厚棉襖、裹著頭巾、拎著大包小裹的大姑娘小媳婦身上掃來掃去,黑臉膛上那股子壓不住的燥火,隔著棉襖都能感覺到熱浪。
哐當!
裝馬口魚和編花還有其他魚的破麻袋被彪子隨手撂在腳邊,凍得邦硬的魚尾巴戳出麻袋口,活像根銀色的冰棍。
彪子搓著手,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眼神又一次不受控製地飄向旁邊一個正彎腰整理包袱、露出半截紅棉襖腰身的年輕媳婦兒。
李山河眼皮一跳,不動聲色地往李衛東身邊挪了半步,正好擋住彪子的視線,同時右手下意識地往腰後彆著的家夥什位置摸了摸——雖然知道不可能,但總覺得這憋瘋了的牲口下一秒就能乾出點啥驚世駭俗的事來。
“瞅啥瞅!拎上魚!上車!”李衛東劈手奪過售票員遞出來的三張硬紙板車票,像捏著三張催命符,反手一巴掌拍在彪子後腦勺上,力道十足,“麻溜的!再磨蹭趕不上二路汽車了!”
去哈爾濱的這輛“大客”,比通化來長春那輛更像一個移動的鐵皮罐頭。
車門一開,一股更加濃烈、陳年積累的混合型“人味”混合著劣質煙草的辛辣,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臉上。
過道裡塞滿了鼓鼓囊囊的麻袋、柳條筐,甚至還有兩隻捆著腳的蘆花雞在筐裡咯咯直叫。
座位?能找到個屁股能沾點邊的地方就是祖宗保佑!
這年頭坐客車可不管你有沒有坐,按坐賣票,哪是客運站的事兒,乘務員隻管你車能不能放下,這也就是東北冬天太冷了,要不窗戶外麵還能掛倆。
爺仨仗著體格和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勁兒,硬是在靠近車門、發動機罩子上方那個最顛簸也最“通風”的“雅座”區域,搶到了點立足之地。
李衛東把裝著人參鹿皮包和小虎崽的褡褳緊緊抱在懷裡,一屁股坐在一個鼓脹的、散發著土腥味的麻袋上。
李山河吊著胳膊,艱難地用後背和沒受傷的右臂在人群中撐開一小片空間,把那條寶貝馬口魚塞在腿邊,用腳死死護住。
彪子最慘。他塊頭最大,被擠在車門和發動機罩子的夾角,半個身子懸空,全靠一隻腳和一隻手抓著頭頂的行李架鐵杆保持平衡,像隻掛在風車上的熊瞎子。
他那張黑臉緊貼著冰涼的、油膩膩的車門玻璃,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瞬間凝成白霜。
“嗚…嚶嚶…”
褡褳裡的小虎崽顯然對這極度擁擠、噪音巨大、氣味感人的環境極度不滿,開始發出細弱又委屈的叫聲,毛茸茸的小腦袋在褡褳口拱來拱去。
李衛東趕緊拉開點褡褳口,露出小虎崽濕漉漉的鼻頭和一雙驚恐的金色眼睛。
他粗糙的大拇指輕輕蹭了蹭小家夥的腦門,低聲安撫:“小祖宗,消停點…到家給你整肉吃…”
車子在省道坑坑窪窪、覆著冰雪的街道上艱難地起步、換擋,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引得車廂裡一陣驚呼和咒罵。
彪子被顛得五臟六腑都快移位了,身體不可避免地隨著晃動,一次次撞在旁邊一個裹著藍頭巾、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身上。
那婦女起初還瞪他兩眼,後來發現彪子眼神發直、表情痛苦,也就懶得計較了。
彪子現在的感覺,比在冰窟窿邊上守著不動漂還煎熬百倍!
狹窄的空間,身體的擠壓摩擦,懷裡抱著的硬邦邦、冰涼涼的麻袋,還有鼻子裡充斥的各種複雜氣味…都在瘋狂撩撥著他那根繃了半個月、已經快要斷裂的神經。
他眼神發直地盯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灰蒙蒙的雪野和光禿禿的樹林,腦子裡卻不受控製地閃過通化招待所那晚的“甩籽兒”,閃過粉燈門臉的曖昧顏色,閃過剛才車站裡那截紅棉襖的腰身…
大客車吭哧吭哧開進哈爾濱老道外客運站時,天都黑透了。
冰碴子混著煤灰味兒的風,刮在臉上跟小刀子拉似的。
李衛東抱著裹成球的小老虎,彪子扛著那條快凍成冰棍的大馬口魚,李山河吊著胳膊,仨人跟逃荒似的擠下車,在昏黃的路燈下縮著脖子等了好半天,才攔到輛破三輪。
“二嬸兒!開門!”彪子把凍魚往院門口雪堆裡一杵,扯著嗓子就喊。
張寶蘭係著圍裙跑出來,門燈昏黃的光照見李山河吊著的胳膊,她“哎喲”一聲,臉“唰”就白了,手裡的鍋鏟“當啷”掉雪地上。
“當家的!你這胳膊…咋整的啊?!”張寶蘭聲音都帶了哭腔,也顧不上撿鍋鏟,撲過來就捧住李山河那條被厚棉襖袖子裹得嚴嚴實實、還隱隱透著藥味的胳膊,手指頭都在抖。
眼淚珠子跟斷了線似的,劈裡啪啦往下掉,砸在李山河的棉襖袖子上,洇開深色的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