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屋,李山河就感覺十幾道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西屋的土炕上,圍滿了人。炕頭、炕梢,甚至地上,都擠滿了老常家的兒孫輩。
男人們大多沉默著,蹲在地上抽著煙,臉上滿是沉重。
女人們則圍在炕邊,一個個眼圈通紅,手裡拿著毛巾,時不時地發出一陣壓抑的啜泣聲。
整個屋子裡的空氣,都像是凝固了的鉛塊,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炕頭上最中間的位置,躺著一個瘦小乾癟的身影。
是老常太太。
她就那麼靜靜地躺在那兒,身上蓋著一床嶄新的紅綢被麵。
滿頭的銀發,襯得那張臉越發的蒼白瘦削,臉上的皺紋,像是被刀子刻出來的一樣,又深又密。
她的眼睛緊緊閉著,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要不是偶爾那乾裂的嘴唇還會輕輕翕動一下,李山河真會以為她已經走了。
聽到門口的動靜,炕上所有人都回過頭來。
當他們看清是李山河時,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道。
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漢子站了起來,他是老常太太的大孫子,叫常守義。
他衝著李山河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沙啞地說道:“山河,你來了……我娘……她就等你呢。”
李山河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他衝著常守義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邁開步子,走到了炕沿邊。
仿佛是感應到了他的到來,炕上那個一直閉著眼睛的老人,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兩下,緩緩地睜開了一條縫。
那雙曾經閃爍著精明和洞察的眼睛,此刻已經渾濁不堪,像是蒙上了一層灰霧。
她費力地轉動著眼珠,在屋裡掃了一圈,最後,定格在了李山河那張年輕而又焦急的臉上。
看清是李山河,老常太太那灰敗的臉上,竟然奇跡般地扯出了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
她朝著李山河,虛弱地招了招手。
那動作,緩慢得像是用儘了她全身的力氣。
李山河看著她這個樣子,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間就熱了。
但他硬生生把那股子酸楚給壓了下去。
他知道,這種時候,他不能哭。
他要是哭了,這屋裡的人,怕是得哭倒一片。
他嘴角硬是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容,幾步上前,大大咧咧地在炕沿邊坐下,聲音也刻意提得高了些,帶著一股子混不吝的勁兒。
“常奶,這是咋地了?咋這精神頭十足的一個小老太太,說蔫就蔫了呢?”
他這話一出口,屋裡那壓抑的哭聲都停了,所有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李山河卻像是沒看見一樣,繼續扯著他那不著調的淡:“是不是饞啥了?您老放話,想吃啥,我這就進山給您老整去!彆說那山雞兔子、棒打麅子,您老就是要天上的龍肉,我李山河豁出這條命,也想法子給您弄來嘗嘗鹹淡!”
這話說的,又狂又野,還帶著點孩子氣的胡鬨。
屋裡的人都聽傻了。
都什麼時候了,這李家二小子,怎麼還跟老太太開這種玩笑?
可誰也沒想到,炕上那個已經快要油儘燈枯的老人,聽了這話,那渾濁的眼睛裡,竟然真的亮起了一絲光彩。
她那乾癟的嘴角,向上翹了翹,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笑聲,像是破風箱在拉動。
“你個……小兔崽子……”老太太的聲音,輕得像是一陣風,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都……都啥時候了……你還……還跟老婆子我……逗悶子……我看你……就是欠揍……”
她雖然是在罵,但那語氣裡,卻帶著一絲被逗樂了的寵溺。
屋裡那塊沉甸甸的鉛塊,仿佛被這句話輕輕敲了一下,裂開了一道縫。
李山河看著老太太笑了,他心裡那塊大石頭,也稍稍落了地。
隻要還能笑,就說明還有口氣在。
他乾笑兩聲,臉上的表情也收斂了起來,變得嚴肅而鄭重。
他俯下身,湊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費力地抬起了她那隻乾瘦得隻剩下皮包骨頭的手。
李山河很有眼力見兒,連忙伸出自己那雙寬厚有力的大手,輕輕地,穩穩地握住了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的手,冰涼,沒有一絲溫度,而且輕得像一根羽毛。
李山河握著它,心裡頭五味雜陳。
他把聲音放得極低,極柔,生怕驚擾了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
“常奶,有事兒,您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