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深深,號舍森森。
府試首場,考的是經義。經曆了門口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林弈的心境非但沒有受到影響,反而如同被淬煉過的精鋼,更加沉凝堅韌。他端坐於狹窄的號舍內,展卷,磨墨,提筆,落墨。筆尖在紙上遊走,發出沉穩的沙沙聲,將胸中所學,對經義的理解,有條不紊地傾瀉於紙上。外界的一切喧囂、構陷、惡意,仿佛都被隔絕在那方小小的號舍之外。
兩個時辰的考試時間,他從容不迫,提前一刻鐘便已答畢。仔細檢查無誤後,他放下筆,靜靜等待收卷。目光偶爾掠過通道,能看到斜對麵不遠處,李瑾那間號舍的動靜。李瑾似乎寫得並不順暢,眉頭緊鎖,偶爾煩躁地擱筆。
鐘聲響起,首場考試結束。胥吏收卷,學子們如同潮水般從各自的號舍中湧出,活動著僵硬的身體,低聲交談著考題,或麵露喜色,或垂頭喪氣。
林弈隨著人流,走向提供飲水和如廁的區域。他看似隨意,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視著周圍。很快,他便鎖定了目標——李瑾身邊那幾名核心跟班中的兩個:一個叫錢益,家裡是開綢緞莊的,為人精明外露;另一個叫孫茂,父親是個八品小官,性子有些急躁莽撞。這兩人正聚在一處角落,低聲議論著剛才的考題,錢益臉上帶著幾分得意,孫茂則有些懊惱。
林弈不動聲色地靠近,在取水處恰好排在兩人身後。他並未主動搭話,隻是在錢益抱怨考題中某處截搭題過於刁鑽時,仿佛自言自語般,用恰好能讓兩人聽到的音量,輕輕歎了口氣:
“唉,考題再難,終究是明刀明槍。怕隻怕,身邊之人,暗地裡遞來的,才是真正的刀子。”
這話沒頭沒尾,聲音也不大,卻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入了錢益和孫茂的耳中。
兩人下意識地回頭看了林弈一眼,見他隻是垂眸看著手中的水碗,仿佛剛才的話隻是無意識的感慨。錢益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孫茂則皺了皺眉。
林弈打完水,便轉身離開,沒有再多看他們一眼,仿佛隻是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取水。
然而,種子已經播下。
第二場考試間隙,學子們再次聚集休息。林弈注意到,錢益和孫茂不再像之前那樣緊密地湊在一起,而是各自與不同的人交談,眼神偶爾碰撞,也迅速移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林弈再次“偶然”經過孫茂身邊,當時孫茂正獨自一人對著牆壁發呆,似乎還在為上一場沒答好的題目懊惱。林弈停下腳步,看著牆壁,仿佛在研究上麵的斑駁痕跡,用同樣輕微、仿佛夢囈般的語氣說道:
“聽聞那劉麻子,在牢裡可是什麼都敢往外說……也不知第一個被攀咬出來的,會是誰呢?總得有人,先把汙水撇乾淨吧……”
孫茂的身體猛地一僵,霍然轉頭看向林弈。林弈卻已施施然走開,留給他一個莫測的背影。
“攀咬”、“撇乾淨”……這些詞彙,如同毒蟲,開始鑽入孫茂的心竅。他想起劉麻子被拖走時那狼狽不堪的模樣,想起李瑾平日裡的霸道與猜忌,心中不禁泛起一股寒意。萬一……萬一劉麻子為了減罪,胡亂咬人,李瑾為了自保,會不會……丟車保帥?
另一邊,林弈在走向茅廁的路上,“巧遇”了正在與旁人高談闊論、炫耀自己答題如何精妙的錢益。林弈沒有打斷他,隻是在與他擦肩而過時,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極快地說了一句:
“聰明人,這時候該想想退路了。彆等到成了棄子,才後悔莫及。”
錢益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高談闊論的聲音也戛然而止。他猛地轉頭,隻看到林弈消失在拐角的衣角。棄子?什麼棄子?他心思電轉,聯想到孫茂剛才的異樣,聯想到李瑾家族與劉麻子可能的聯係……一股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李瑾真的能保住所有人嗎?如果事情敗露,自己會不會被推出去頂罪?
兩場考試間隙,林弈如同一個技藝高超的幽靈,遊走在人群邊緣,每一次看似無意的低語,都精準地投射在目標心中最脆弱、最敏感的地方。他沒有指名道姓,沒有確鑿證據,所有的信息都是模糊的、暗示性的。但正是這種模糊,給了恐懼和猜忌最大的滋生空間。
當第三場考試開始前,學子們最後一次聚集時,李瑾明顯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身邊的核心小團體,氣氛不再像之前那樣融洽緊密。錢益和孫茂彼此之間幾乎不再交流,眼神躲閃。另外兩人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看著錢、孫二人的目光帶著探究。當他試圖像往常一樣發號施令,討論接下來的策論可能涉及的方向時,回應他的不再是熱烈的附和,而是幾聲含糊的“嗯”、“啊”以及明顯的走神。
“你們怎麼回事?”李瑾不滿地皺起眉頭,語氣帶著慣有的頤指氣使。
錢益勉強笑了笑:“沒什麼,李兄,就是在想考題。”
孫茂則乾脆彆過頭去,假裝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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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無形的隔閡,如同冰冷的牆壁,在這個小團體內部悄然豎起。
李瑾心中莫名煩躁,卻又不知問題出在哪裡。他隱約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脫離他的掌控。他淩厲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了不遠處獨自靜立、神色平靜無波的林弈身上。
是他在搞鬼?李瑾眼中閃過一絲陰鷙。但他沒有任何證據,林弈自始至終,都沒有主動接近過他們中的任何人,更沒有說過任何挑撥離間的話。
可這種無聲無息間造成的裂痕,卻比任何直接的挑釁,都更讓李瑾感到不安和憤怒。
貢院的鐘聲再次敲響,預示著最後一場,也是最關鍵的策論考試即將開始。
學子們紛紛走向自己的號舍。
李瑾看著身邊這幾個各懷心思、眼神閃爍的“同伴”,又看了看那個已然走入號舍、背影挺拔如鬆的林弈,一股邪火憋在胸口,無處發泄。
他狠狠一拳捶在身旁的廊柱上,低聲咒罵了一句。
他知道,就算林弈在考場上發揮不佳,自己想要在府試中徹底打壓他的計劃,也因為內部這突如其來的猜忌和那場失敗的誣告,而變得前景莫測,甚至可能橫生枝節。
這個寒門小子,遠比他想象的要難纏得多!
林弈坐在號舍內,聽著外麵隱約傳來的、李瑾那壓抑著怒氣的動靜,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
瓦解敵人,未必需要刀光劍影。
有時,幾句無心之言,便足以在看似堅固的堡壘內部,埋下足以令其崩塌的種子。
接下來,便是這最後一場,決定性的策論了。他鋪開試卷,目光沉靜如水。
真正的較量,現在才剛剛開始。而李瑾團體內部那微妙而緊張的氣氛,已然成為了這場較量中,一個不可忽視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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