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風沙尚未從袍角完全拂去,林弈已隨欽差隊伍踏上了返京的歸途。與來時那種沉鬱緩慢的節奏不同,回程顯得緊湊了許多。楊漣禦史似乎急於將北地的情況,尤其是林弈所帶來的那股清新之風,儘快呈報於禦前。
馬車顛簸,窗外掠過的景色逐漸由滿目瘡痍轉為略顯繁盛的中原風貌。林弈沒有沉浸在石澗村成功的喜悅中,也沒有過多回味楊漣那“實心任事,才堪大用”的評語所帶來的榮耀。他的思緒,更多地沉浸在這次北行之行的深層反思之中。
他隨身攜帶的行囊裡,除了簡單的衣物,最重的便是幾大本親手整理、記錄詳實的筆記和數據冊。這些不僅僅是石澗村的成功記錄,更是整個北地之行的縮影,充滿了對比與思考。
他清晰地記得,石澗村那條在嚴謹管理和量化考核下,僅用八天便貫通的水渠,與那些由地方官府主導、效率低下、管理混亂、耗費巨大的傳統工地的鮮明對比。數據不會說謊:石澗村的人均工效是其他工地的三倍以上,而單位成本卻低了近兩成。
他也無法忘記,自己那套清晰透明的賬目流程,如何讓崔文瀚等官員如坐針氈,以及他們隨後發起的、基於“慣例”和“潛規則”的凶猛反撲。
更讓他刻骨銘心的是,即便在楊漣這樣的鐵麵禦史主持下,一套明顯更優的賑濟模式,其推行過程依然如此艱難,險些夭折於無形的官場傾軋和惰性之中。
這一切的根源是什麼?
林弈靠在車廂壁上,閉目凝神。腦海中,《格物新編》中的理念與現實所見相互碰撞、印證。
帝國的痼疾,並不僅僅在於天災的頻繁,不在於某個官員的貪腐,甚至不完全在於財政的拮據。更深層次的症結,在於整個國家管理體係的落後與低效。
這個體係,依賴於模糊的彙報、粗放的管理、以及建立在人情世故和潛規則之上的運作模式。它缺乏標準,排斥量化,畏懼透明。它像一台齒輪鏽蝕、傳動緩慢的龐大機器,縱然最頂層的設計者皇帝)有勵精圖治之心,中層的執行者如楊漣)有剛正不阿之誌,但力量在傳遞過程中,早已被層層疊疊的摩擦與內耗消耗殆儘。最終落到黎民百姓身上的,往往是打了巨大折扣、甚至扭曲變形的“仁政”。
而自己所做的,無論是石澗村的“以工代賑”,還是優化驛站的條陳,本質上都是在嘗試給這台鏽蝕的機器,注入標準化、數據化、流程化的潤滑劑。用清晰的規則替代模糊的慣例,用客觀的數據替代主觀的彙報,用透明的流程替代暗箱的操作。
這觸動的,是整個舊有體係的根基,遭遇反撲是必然的。
“僅僅在局部修補,如同在朽木上刷漆,終究難以持久。”林弈在心中默念。石澗村可以成功,河東道或許能在楊漣的強力推行下有所改觀,但放眼整個帝國呢?那些沒有楊漣、沒有林弈的地方呢?舊有的管理模式依然會像沼澤一樣,吞噬掉任何試圖改變的微弱力量。
馬車駛過黃河浮橋,京師的輪廓已然在望。那巍峨的城牆,象征著權力與秩序,也禁錮著變革與新思。
林弈睜開眼,目光穿過車窗,投向那越來越近的帝都。他的眼神不再是初入翰林時的謹慎探索,也不是殿試奪魁時的意氣風發,更不是麵對構陷時的冷峻堅定,而是多了一種沉澱後的深邃與一種近乎沉重的責任感。
他意識到,撰寫《格物新編》、提出具體的改良條陳,甚至親身實踐“以工代賑”,這些都還遠遠不夠。這些是“術”,是解決具體問題的方法。
而他現在要追尋的,是“道”,是能從根本上提升整個帝國治理水平的體係性答案。
他需要一套更宏觀、更係統、能夠嵌入帝國肌理、引導其向更高效、更透明、更具韌性方向演進的管理哲學與製度框架。這套框架,需要能夠抵禦舊體係的侵蝕,能夠自我複製和推廣,能夠將“格物致用”的精神,從少數人的實踐,轉化為整個官僚係統運作的底層邏輯。
這個目標,宏大得近乎渺茫,艱難得近乎不可能。
但看著筆記中那些因高效管理而重獲生機的災民數據,想起楊漣那封充滿期許的密折,再回顧自己從寒窯到金殿、從書齋到災區的一路曆程,林弈的心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決心如同磐石般落下。
他立下決心,要為他所見的所有問題,無論是北地的災荒,驛站的遲滯,還是官場的沉屙,找到一個超越具體技術、能夠正本清源的,根本的解決之道。
這條路,注定比科舉更加艱難,比應對天災更加複雜,比對抗官場傾軋更加凶險。
但,既已見症結,豈能袖手旁觀?
馬車緩緩駛入京城熙攘的街道,熟悉的喧囂撲麵而來。林弈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思緒收斂於心底。
他知道,返回翰林院,並非終點,而是一個新的起點。他需要更深入地鑽研,更廣闊地涉獵,更係統地構建他的思想體係。
一場無聲的、卻可能影響更為深遠的征程,即將在這帝國的思想與文化中心,悄然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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