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硝煙暫歇，經濟領域的暗戰初平，林弈卻並未有絲毫喘息之機。改革的巨輪，在碾過田埂與市井之後，無可避免地，駛向了帝國最堅硬、也最敏感的基石——軍隊。
一份由林弈主導、皇帝朱批認可的《新軍整飭疏》，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看似平靜的軍方係統內，激起了遠比朝堂更為洶湧的暗流。
疏中條陳，直指軍伍積弊：汰換老弱，裁撤空額，打破世襲，推行武舉與功績晉升並重，統一軍餉發放，籌建由兵部直轄、裝備火器、操練新式戰法的“新軍營”……
每一條，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那些盤踞軍中多年的世襲武將集團身上。
京城，西郊，京營大校場。
點將台上，林弈身著欽差袍服，麵無表情地看著台下稀稀拉拉、隊形散漫的軍士。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懈怠與抵觸的氣息。負責陪同的京營副將、成國公趙克勤的侄子趙莽，一臉橫肉，皮笑肉不笑地解釋道：“林大人見諒，近日營中疫病流行，又多有軍士被抽調修繕陵寢，故而在營人數稍缺。”
林弈目光掃過名冊上那觸目驚心的空額數字，又看了看台下那些明顯年齡不符、麵有菜色的“軍士”，心中冷笑。疫病？修繕陵寢？不過是慣用的吃空餉、蓄私兵的借口罷了。
“無妨。”林弈淡淡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校場，“既是缺額，便按實有人數重新造冊。自本月起，兵部將派專員，按新冊核發軍餉，銀錢直撥至士卒手中，杜絕中間克扣。”
此言一出，台下軍士中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有人麵露喜色，有人將信將疑。而趙莽臉上的笑容則瞬間僵住，眼底閃過一絲慌亂與怒色。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另外，”林弈不等他反應，繼續道，“奉陛下旨意，即日起，在京營及京畿各衛所，推行新式操典，淘汰老弱。凡年過五十、或經考核不合格者，一律發放遣散銀，歸家務農。空出名額，由兵部麵向天下，招募健勇之士充任，擇優錄用，不看出身。”
“轟！”
台下徹底炸開了鍋！那些靠著祖輩蔭庇、在軍中混吃等死的勳貴子弟們慌了神，而那些被將官視為私產、常年壓榨的普通軍戶，則看到了改變命運的一絲曙光。校場上議論紛紛，秩序幾乎失控。
趙莽臉色鐵青，強壓著怒火，低吼道：“林大人！此舉恐引軍心不穩！將士們世代為國效力，豈能說裁就裁？這新式操典，聞所未聞，怕是紙上談兵，誤了戰力！”
“軍心不穩？”林弈轉過頭，目光銳利地盯住他，“趙將軍，是哪些人的軍心不穩？是那些被克扣軍餉、衣不蔽體的士卒，還是那些占著位置、無所事事的蠹蟲？至於操典是否誤事，本官自會與兵部同仁，親自督練，以觀後效！”
他不再理會趙莽，麵向校場，運足中氣，朗聲道：“諸位將士！朝廷整軍，非為苛待，實為強軍！旨在讓真正勇武之士，得其應得之餉，立其應立之功！往日種種不公，自今日起，一律革除！陛下與朝廷，絕不會虧待任何一位為國效力的忠勇之士！”
聲音在校場上空回蕩，壓下了嘈雜。許多底層軍士看著點將台上那位年輕的欽差，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不一樣的光彩。
然而，改革的阻力，絕非一次訓話所能消除。
接下來的日子，各種明槍暗箭，從軍營的各個角落射來。
先是關於新軍編製的謠言在軍中飛速傳播：
“聽說了嗎？新軍營要用那些南蠻子的火器，那玩意兒炸膛比炸敵人還厲害！”
“進了新軍營，就得割斷和原來衛所的聯係，成了沒娘的孩子，死了都沒人收屍！”
“林大人是要用咱們的血，去染紅他自己的頂子！”
緊接著，是各種消極抵抗。
派去推行新朝典的兵部官員，被各級將官陽奉陰違，處處掣肘。操練時，老兵油子們故意出錯，嬉皮笑臉；文書遞上去，石沉大海，或以各種理由拖延。
京營中，開始出現小規模的聚眾鬨餉事件，雖被迅速彈壓，但鬨事者口中喊著的，卻是“林弈克扣軍餉，不讓我等活命”的汙蔑之詞。
更嚴重的事件，發生在新軍營的籌建地——南苑。
一夜之間，剛剛運抵、準備用於建造營房的一批上等木料，被人縱火燒毀大半。現場留下了混亂的腳印和幾句用木炭寫在斷壁上的汙言穢語，直指林弈。
消息傳回，林弈坐在值房內，麵沉如水。窗外夜色濃重，仿佛預示著更猛烈的風暴。
軍方這塊硬骨頭，比他預想的還要難啃。這裡的利益鏈條更加固化，反抗手段也更加直接和暴力。他們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用沉默和混亂織成了一張巨大的抵抗之網。
“大人，查過了。”心腹屬下低聲稟報，“縱火現場留下的痕跡，指向京營的人，但……沒有確鑿證據。趙莽等人矢口否認，反咬一口，說是流民或我等自己管理不善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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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弈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他知道，這是對方在試探，也是在警告。若他退縮，接下來便是更猖狂的反撲。
“新軍營的籌建，不能停。”林弈的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木料燒了，就去買，去調！加強守衛，再遇破壞，格殺勿論！”
“那……京營那邊的抵製和謠言……”
“謠言止於智者，更止於行動。”林弈站起身，走到牆邊懸掛的京畿駐防圖前，“他們不是抵製新操典嗎？明日，我親自去京營左衛駐地帶隊操練。我倒要看看，誰敢在我麵前耍花招！”
他的目光落在圖上標注的“京營左衛”幾個字上，那裡是成國公一係的傳統勢力範圍，也是抵製最激烈的區域。
“另外，”林弈補充道，“將我們核實的、京營曆年空額和軍餉虧空的初步證據，整理一份密報，直呈陛下。有些膿瘡，不挑破，隻會爛得更深。”
屬下領命而去。
林弈獨自站在地圖前，燭光將他的身影拉得悠長。軍事改革的凶險，遠超經濟與政治領域。這裡流淌的不僅是利益，更是鮮血。一步踏錯，可能滿盤皆輸。
但他沒有退路。
強軍，是改革能否最終成功的保障，也是這個帝國能否在未來的風浪中屹立不倒的根本。無論前方的阻力有多大，這塊最難啃的骨頭，他必須啃下來。
夜風吹動窗紙，發出輕微的嗚咽聲，仿佛無數暗處的眼睛，正窺視著這位意圖撼動帝國軍事根基的年輕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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